
【赏析】树的品质
初识振忠先生,缘于少年时。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详述过四十年前的上城街。现在想来,文章里漏掉了一个重要的所在,那就是位于上城街中心地带的“风光照像馆”。
那个年头,照相尚是件奢侈的事情,照相馆对于小孩子来说,无疑是个极具吸引力的所在;而我们小鱼儿一样在那个不大的空间里游来游去,现在想来也真是麻烦,好在里面的师傅是很和气的,即使正在工作,他也从不粗鲁地驱赶我们。这个师傅就是张振忠。
那时他很年轻,戴眼镜,留分头,不论接待什么样的顾客都很有礼貌。与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知哪里总透着些不同。现在回想起来,就是由长期艺术性的工作实践涵养而成的一种儒雅、文艺的气质吧,或者也与本人天赋有关。
那时的照相馆,多为人像业务。照相馆的橱窗里摆放着他的代表作品,儿童、老者、黑白人物照,朴素中总是传递出大量的生命信息;有些人物特写人工敷了色,惊人的美丽,于是乎,照片上的人物一夜之间就成了小城的明星。作为这些照片的作者,张振忠当年也是小城备受关注的人物。
改革开放,给爱好摄影的人们印象最深的,就是器材和技术的革命——先是时兴了彩色胶卷,后来,一切笨重的摄影设备都被数码浪潮席卷,偶然想起:“风光照相馆”悄然消失,那个斯文的张师傅到哪里去了?县城这么小,熟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还真是很多年都没有看到过他的影子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已人到中年。记得是在本世纪初县文化界的一次聚会上。其时他刚从北京回来不久,意气风发。跟记忆中相比,他的相貌变化不大,不同的是他变得健谈,而且言辞间尽说着一个字:“树”,这才知道,敢情这么多年不见,他是全国各地跑着拍树去了。18年,自费300多万,跑遍神州30省,凡古籍今典上有记载的名树,他依次拍了个遍,目前“中华古树奇木”大型摄影展正在筹备之中。
一时惊呆。天!这得有多大的魄力,又得付出多少辛苦啊!以一人之力去做应该由政府部门担纲的事情,风餐露宿无怨无悔,我不知道这样的情怀缘何而来,但是确实,我在看了照片上这些堪称尘外神仙的名木之后,相当震惊。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确实有理。想当年那些人物特写,只能说是独具“匠”心。而眼前的作品,分明已经上升到“艺术”和“担当”的层面了。
日前又接振忠先生电话。言他拍了昔阳名木系列,邀我前去看片。
说实在的,尽管生于斯长于斯,没良心的我,竟是在人至中年的时候,才深深地爱上了脚下这片土地。它的历史如此古老,它的人民如此勤劳,它的风情如此古朴,它的风采如此耀人眼目!
那么,它的树呢?我抱歉有点忽略它,也好奇地想要马上看看它们都是谁。前两年因为制作本地旅游画册的事,我真的跑遍了昔阳的山与水。注意:是山与水。我仿佛真的没有向山野间那些思想者一般默然而立的树木投去注意的几瞥。今天何其幸运,我在振忠先生的工作室里,补上了这重要的一课。
每一张照片,都打开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每一株树,都配得上“伟大”二字,它们端严朴素,体积和年轮都大大超乎凡俗的想象。我聚精会神地看了许久。
太行山,存世6.5万年;昔阳,建邑几千年,这些树,随山而生者,绝无烟火之气,更有云霞姿容;傍村而存者,却有着更为亲切的姿态,仿佛一直在为乡亲口念佛号祈福的高僧。岁月洗礼它们太久了,以致于这些卓尔不群的树影无一相似,无一雷同。
有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不过是人的自大。与树相比,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多么短暂。昔阳闫家沟有一株万年黄栌,令人称奇。黄栌在北方地区常见,其实是种观赏性的灌木,著名的北京香山红叶,其主要树种就是黄栌木,素有“夏赏紫烟,秋观红叶”的造景功能。但是,有谁见过万年树龄的黄栌吗?闫家沟东山嘴这株万年黄栌树高4米,胸径1米,可称古今黄栌之王,也堪为我县古树之首。
西寨乡宋家沟村口古榆,专家考证为北魏时所植,树龄1500年左右。碑记给它的是拟人化的称呼:榆翁。它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年轮,更在于它与人类一起经历的人间沧桑,在于它生命的顽强:1942年,抗日战争最紧要的年头,雷霆万钧加诸古榆,劈断正顶炸裂主干,古榆受伤至重。但它犹如这个伟大的民族,在遭受重创之后勉力奋起、自我疗伤,终至起死回生;建国二年,村人截取榆翁右臂建造戏台月梁,榆翁因此残缺,经多年,才得以恢复蓊郁圆润之形;七十年代古榆东南地基凹陷,断根裸露,水土流失,致古榆巨枝倾折,陷入绝境,谁料近旁小杨自然伸枝舒叶,扶揽榆翁老臂,使其不致颓亡,天然形成一副少年扶掖寿星蹒跚而行图,望之令人感动。它是一棵千年古树,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岁月老人啊!
北郝峪村东、村西三棵古松皆高二三十米,树冠五六百平方米,枝条如千手观音,四方辐射,气象万千,每逢风来,势如山呼海啸。三棵古松树龄分别为300年、800年、1200年,左右分立,遥相呼应,如祖孙三代,共同悉心守护着风景宜人的山村。
留庄有古桑,桑树的根是明朝的。乾坤在阴晴交替中变幻,江山在杀伐攻略中更迭,桑枝却继续茂盛。蒙山峪有五角枫,它俯瞰的赵壁川曾经炮火纷飞,上演过八路军386旅在此浴血奋战,歼灭300余名日寇的故事。不免使人生发出联想:这五角的形状既是暗合战旗上的五星,那这鲜艳的红色,是不是战士的铁血染成?
对于树,我们这个民族有着特殊的情感。人们走到哪里,就把树种到哪里,遂有“无树不成村”的说法。而更多的树,则自由自在地生长在山野间,它们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任岁月如流星飞驰依然不动声色,有如远离红尘的隐士。
一棵树比天空矮不了多少。在古代传说中,人是可以缘着树木爬上天空与神对语的。树与人的灵性息息相关。我们孜孜以求的很多东西,比如,高贵,平实,长寿,都可以在树上找到,所以,人们把它们栽在房前屋后,不只是为了吃它的果实,享受它的清凉,听它的声音,更多的是给自己一种精神的暗示,榜样的力量,使自己拥有一种树的品质。皋落镇北岩村口,天然两堆乱石,端端长出两棵笔直的巨柏,直指苍天。树干苍劲而柏枝清新,枝丫间晨光弥漫,似闻到浓郁的柏香。然后,我看到了振忠先生自撰的七言诗:
皋落镇北岩村石中柏
千年石柏恋石山,百丈石岩挂云天。
石青柏绿傲日月,杆红枝苍映群山。
崖下风雨碾磨忙,巨树雷电似音乐。
天下自有奇观现,皋落北岩世间罕。
这是对树的礼赞,也可以看作先生的人格自况吧!奇人奇摄奇树,确实值得注目。同时,感觉振忠先生以一己之力为昔阳的文化、历史作了某一支流的重要疏理,可算前无古人、善莫大焉。树虽无言,想必也深具感激之情。先生嘱我作序,深感却之不恭写之有愧,遂抚今追昔感慨成篇。能为这些参天古木聊添星芒,吾之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