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那年•那月•那人•那事(小说) ——----南垣村之七
郭小毅比我小七八岁,按理说,我应称她妹妹。可不知为啥,我总把她当成大姐,遇事爱跟她商量。有时,在外面碰了钉子,跑回宿舍总得一古脑儿泼给她。每当这时,她总是搁下手中的笔或书,微笑着看我。等我的“暴风骤雨”过去,才慢慢给我讲道理,每次都是我点头完事,人们都说,我俩性格相差太大,一个火爆爆、急躁躁,一个是文静内向,富有涵养。然而,世上的事就这样怪,我俩却成了知心朋友。
记得我刚到这个山村学校那天,围了一屋子人,当然最后留下的是群年轻女教师,她们虽没有城市姑娘那样时尚,但穿戴也颇讲究。经过短时间的忸怩,便谈笑起来,煞是热闹。
有一位姑娘与众不同;她穿着一身褪了色的蓝学生装,举止稳重,站在床头,一面帮我铺床一面不时拿那明亮、沉静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那一副与年令极不相称的神情,引起了我的注目,这就是小毅。
后来,从别人口中得知,她家成份高,没资格当民办教师,这是临时替人代教的。哦,怪不得那样“知趣”。
几天后,我俩住进了一个宿舍。我对她有了一些了解。但不知什么时候,对她产生了不满,甚至有些反感。她总是那样不动声色,平平常常。住在一起快一个月了,互相交谈还没一次超过十分钟。她从早到晚算呀、划呀与那张白木桌结下不解之缘。有时竟忘记吃饭,害得她那瘦弱的母亲几次的叫。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她从不注意打扮自己。有几次我们相随着,别人叫我“洋女儿”,闹得我挺不好意思。
她长得很标致。虽说不上漂亮超众,但端庄俊秀。她有一双和善明亮的杏眼,安放在两道细长的柳眉下,笔直的鼻梁衬着一张好看的小嘴。可惜,那樱桃嘴常闭着,永远不会发出优美的音符和动人的字眼。偶尔一笑,露出两排白玉似的皓齿。
她,全身上下无不显露出一种质朴的美,只要稍加打扮,一定是位大美女。我常常坐在她的对面,打着毛线勾着花花枕巾,替她惋惜。
一次,我憋不住了,说:“小毅,剪掉那两根尾巴吧,挺古板,又老气。还有这身衣服,颜色老气,样式过时,旧成这样,扔到垃圾堆去也没人要。”
谁知她不在意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又一头钻进那书堆里。我一点不理解她,人活着图个啥!我继续织我的“绣球花儿”,再无心搭理她。渐渐的,我有点看她不起了。哼!不懂得生活!与她在一起,太枯燥!
偶然的一次谈心,我对她刮目相看了,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那是初夏的一个晚上,水银似的月光透过窗上的玻璃,点点斑斑地洒在屋里。虽说到了七月天,但学校位于这山村的“制高点”,我们住的是冬暖夏凉的土窑洞,温度和空气很宜人,我俩惬意地享受着暮夏的凉爽。
这时,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二赖皮”的声音,“注意啦!注意啦!下面广播大专院校招生的有关规定和条例。”
小毅的脸上笼上一层灰色,一声不吭。
夜,已经很深了。一阵沉闷的抽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赶紧坐起来,才知道是从小毅蒙着头的被单里发出的。
“小毅,出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停止了哭泣,被单拽得更紧。我性急,跳下床来掀开她的被单。
借着月光,我清楚地看到她那白净的脸上沾满泪水。
“小毅,你有什么心事?如果相信我,请告诉我,好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我耐着性子等她回答。她慢慢坐起来,那纤细的手在不停战栗着。
我觉得她好可怜,便紧偎着她坐了下来。小毅慢慢地向我叙述了她的身世:
小毅,原名叫小薇,小时也象其它孩子一样聪明活泼。她还天生一副好嗓子,特别喜欢唱歌。上小学时,学校演个文艺节目,开个晚会什么的,那一次也缺不了她。音乐老师说她有文艺天资,或许将来能当个歌唱家。她也引以自豪,整天价吱吱喳喳地唱个不停,活象一只快乐的小燕子。
九岁那年“六一”节,开完联欢会回来,串门的白发六奶奶拉着小薇的手,端详着她还没卸装的脸说:“多灵秀的小女儿呀!就是命不好!”说着,还流下两行泪。小薇回头看着妈,妈满脸泪水。
小薇懂事地坐在妈怀里替她擦泪,谁知越擦越多,小薇也跟着哭起来。小薇的记忆里没有“爸爸”这个概念。别的孩子看电影、看戏、或看热闹,都是爸爸托得老高老高的。她只能牵着妈的衣角站在远处看。而且,这样的场合妈很少露面,有时她缠得不行才去一半回。
平时,小伙伴们免不了拌个嘴、咬个舌,对方就喊她是“没爸的娃”,她哭着回家问妈,妈总是说:“你还小,不懂事。”小薇看着妈又掉泪了,就不再追问。长大后,从邻居嘴里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小薇爸爸在省城当干部,人长得潇洒、英俊,在她不满周岁时就离开妈、两个哥哥和小薇。据说,是嫌妈土气,为了一个年轻美貌的时尚女人,抛弃了贤妻和亲生幼子。据说,爸爸很喜欢小薇,这脱离了乡土味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
小薇一天天长大了,出脱得象一朵含露的蔷薇花。就在她胸脯微微隆起的同时,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是妈第一个觉察出来的。她常常坐在炕上,看着小薇从学校回来一刻不停地做这做那。只要小薇在,从不让妈动手,她深知苦命的妈妈为自己忍受了多大煎熬,耗费了多少心血。妈心疼地看着女儿,发现她眉宇间常露出一种沉思、忧郁的神情。近一年几乎没听到过她的歌声,话说得很少,就是偶尔的笑,也看得出是为了安慰妈那颗苦楚的心。
妈有点担心,怕女儿出了什么事。一天,妈去找班主任王老师。
“王老师。我家小薇怎么样啊!”
“小薇表现很好嘛!”这位事业心极强,正直的王老师热情地接待着小薇妈。
“小薇门门功课优秀,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当妈的听了这些话,真象六月天喝了凉丝丝的蜂蜜,那张过早衰老的脸笑得象盛开的菊花。这回,那颗悬着的心定下来了。她依旧做她的事,白天扛锄下地,晚上给人缝补。前年,儿子小龙“脱离”了这个家,入赘女家。母女俩的生活要靠这两只手负担。有时,坐不住了,提着纸糊的灯笼去接女儿下夜学。女儿大了,更需要操心。
从学校到家要走很远一段山路,还要上两个大坡。这几天快要毕业了,小薇更是没明没黑地学习。小薇知道自己政治条件不行,只有在学习上努力。尽管有人写小字报说她是“五分加绵羊”,有人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但她咬牙坚持着。“学生不学习干啥!”王老师的话响在她的耳边。
这时,学校掀起了新的“批判高潮”,王老师的门被大字报封住了,他不能上课了,小薇是“黑苗苗”,靠边站了。王老师鼓励她:“好好努力,学习总不会错,争取上高中。”
“推荐学生”的会议在大队部秘密的进行。
老师们提交名单时第一个写上“郭小薇”,还注上特别说明,但这有何用?
革委会主任——一个文革中结合进去的造反派头头,一口否定了。他头摇得象货郎鼓:“什么‘品学兼优’,这是立场问题!”在那样的时代,老师们都是“臭老九”,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还敢为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学生说理呢?
于是,小薇第一个“落榜”了。这对于她——一个天真无邪、求学心切的少女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打击。她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入学了。他们当中有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有靠梳洗打扮度日的村长“千金”,也有不少以顶撞老师闻名全校,成绩门门不及格的“小闯将”,对于这些同学,她一向是“敬而远之”,对他们的“自来红”出身,优裕的家庭条件从没眼红过,可现在,人家都升学了,(“升学深造”多诱惑人心的字眼)她从心里羡慕这些同学。
她恨,恨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恨那“没良心”的爸爸,恨自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小薇跑到野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为了躲开母亲那悲切切的目光,她又蹲到溪边一把一把地洗那老是擦不干的眼睛。
第二年,王老师冒着被开除的危险,极力推荐小薇返校复读,等待来年推荐,鉴于小薇的优异成绩,学校同意她返校当“旁听生”。
一年一度的“推荐”升学又来了,她怕这时刻又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这年,加上了文化考查一条,小薇有幸参加了考试,成绩竟名列全县第二名。参考回来,她兴奋得两颊飞上了红霞,整夜都合不上眼,做梦都坐在了重点高中的教室。
唉,真是好事多磨。这些考生须经大队、公社、县委层层推荐尚能入学(现在的孩子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第一次村委会议,小薇就被刷了下来。反对最起劲的还是那位副主任。
说起这位主任呀,还真让人恶心。他是全村有名的酒鬼加色鬼,外号“二癞皮”。他曾因强奸罪住过监狱,后来靠“文革”打砸抢交上红运,认识了县委一个什么主任,爬上了这个宝座,别看他职务不高,本事可大,公社书记还让他三分呢?就在推荐学生前两天,他还托人给上高中的傻儿子提亲,说小薇只要答应这门亲,不要说进高中,就是上大学也是他一句话。听了这些,小薇气白了脸,她当面臭骂了“二癞皮”一顿。小薇啊小薇,你可是闯大祸了。
老师们对大队这种干法很不满。王老师带头,还有几个青年教师联名向县文教局写了报告,为小薇争得了升学机会。
谁知,“二癞皮”与大队的一个统计员合伙向县招生办投了诬告信,说小薇与王老师有不正当关系等等,信上事实、地点俱全,还盖上村革委会的红戳!红戳,象征着权力,靠言语驳得倒吗?这卑鄙险恶的手段,在那特有的年代竟得逞了!
“二癞皮”幸灾乐祸:“让她上,不上也得上;不让她上,她就上不成。”
为国家选拔优秀人才的权利竟落在这个‘文盲加流氓’的手里。真是共和国的悲哀!
小薇又一次失望了。她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她还是一个心地纯洁的少女,这污泥脏水泼在她那童贞的心扉上,撕裂着她脆弱的灵魂。
她绝望了,崩溃了,苍天啊,这世上还有我们母子的活路吗!
村里谣言四起,这孤女寡母成了那帮造谣传谣者的话源,在这些人口中,小薇成了“坏孩子”,小薇妈也被责骂。无辜的王老师被调离。
天地之大,竟没有这孤女寡母的立锥之地!
小薇,纯洁如玉的姑娘,怎能忍受这样的羞辱?!她听到这些谣言,遭到那些无缘无故的冷遇、辱骂,哭昏了过去。
她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离开这个是非不清的人世。但一遇到妈那双充满忧郁、期待的眼睛,她心软了、碎了。纯洁无邪的小薇,第一次感到人世间的阴冷,她象鸡雏一样,猛听到老鹰的拍翅声,紧缩在妈妈的肋下,但妈妈瘦弱的双肩,扛不住灾难的重压,妈妈薄薄的胸膛顶不住恶魔的袭击。“寡妇门前事非多”。小薇的族长伯伯,一个严厉而又古板的老头,把小薇妈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通,说她管教不严,败坏门风。当下逼着给小薇找婆家。
小薇妈,这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始终遵守着“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失去夫权,族权却在她身上发生了更大的威力。
对生活,她是倔强的,但对这磐石般的封建残余,她却表现出了懦弱。她被迫应允替小薇订了终身。纵使小薇怎样反对,妈只是唉声叹气。虽然七十年代了,但落后的封建陋习恶俗仍统治着这偏僻的山村,既然长辈做了主,小薇只能听天由命。
升学没路,只有修理地球。小薇投入了热气腾腾的农田基本建设。人们在“革命加拚命”的口号声中,在“深挖洞,广积粮”的号令下,把大块大块的良田挖成一条条的壕沟,不满十七岁的小薇卷在人群中吃力地举着“大寨镢”,一点点地刨着结了冰的地皮,手冻得紫红紫红的。每刨一下,震得虎口上那个大裂口往出渗血,但她从不吭一声。她怕妈看见,赶紧擦擦继续刨。妈紧挨着小薇,努力用她那干瘦的身躯为女儿挡风。这简单繁重的劳动,没能泯灭小薇学习文化的高能细胞,她始终不中断自学,以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坚持学习。每天收工回来,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用那满是血泡的手握着笔,趴在油灯下,拼命吸取着知识的乳浆,向更深奥的知识海洋拚搏。她有她的志向:上不了高中,要自学完高中课程。生活的磨励使小薇过早地成熟了。
她总是默默地上下工,地头歇晌,别的姑娘打打闹闹又说又笑,她却坐在田垅上呆呆的想问题,背公式。显得很不合群,有些尖刻的人背地里给她起绰号“书蛀虫”。
孙家有女初长成,人称“美人蕉”,与小薇同岁,在学校时同桌,智力不及小薇一半,作业常常抄小薇的。但她衣服很多,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因她考试常得零分,大家送她个绰号“鸭蛋公主”,去年却推荐上了高中。自上学后,更是不可一世。每次回来到小薇家炫耀一番。小薇厌恶她那装腔作势的样子,不服气地想:“你还不是凭着那局长哥吗?”一次,小薇对美人蕉说:“你的数学书让我看一下吧!”
这位“鸭蛋公主”慷慨地拿来一大堆。天哪,这么多的书都是崭新崭新的,有的还没摸过一次呢!小薇感激得点着头,一本本地翻看着,竟忘记了一旁得意洋洋的美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