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搭朋友的车到陕南，从高速公路上，不时可以见有喜鹊窝都筑在了高压电线塔架上，突然觉得它们与住在高层住宅的自己有点类似。幼时家乡，每个村庄都覆盖在一片茂盛古老的树林之下。每户农家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遍植果木，最高大的树冠上，一般都筑有喜鹊窝，黄雀、伯劳、鸣蝉等等也都是树间的常客。无论是春花、秋叶、夏果、冬枝，都让我莫名地雀跃与期待。虽然那时并不富裕，但四季花香鸟语、梅酸枣甜、桃红柳绿，树木花果的多彩，从不会让人有过无聊的贫瘠之感。
　　 随意跳上一辆长途汽车，经过了关中眉县的横渠镇，见有人进出于张载祠门前。之前听说那里常常关门闭户的，庆幸机缘凑巧，自然不可错过。张载本是河南人，因从归家安葬亲人，到陕西眉县没有了盘缠，便留居在了横渠镇从事讲学。成了宋朝与周敦颐、程颢兄弟、朱熹并列的关、濂、洛、闽之学中关学的代表。他的名言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窃以为可以用他的话一言以概之，那就是他总结出的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理念，只是凭什么去立、继、开？这“横渠四句教”不免有说大话的嫌疑。刘勰说：“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你的话难道就是天地之心？
　　 在陕南转了一圈，在兴平、三原等处看了几处古迹。记得看过一回兴平老婆会，那次原本是准备去乾陵的，进入兴平县后，却被那里的“过会”吸引了，为了去感受一下这里的热闹场面，当即决定不去看武则天陵墓了。在陕西关中一带，每年一到秋天农忙后，这里便开始了热闹非凡的过“会”。以庆祝一年的收获，化解一下平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淡日子的压抑。这时大家搭台唱戏，锣鼓唢呐就响彻了远近村野，村里人口一会下子增加两三倍，而且几乎是村村有会，院院有会，过完了这村的，大家又会聚集到另一村去。其中，兴平八月初二的老婆会，则可以说是地民间的妇女节。
　　 兴平北坡的神仙洞，原是个窑洞，老婆会就在这里举行，所拜之神是名不见经传的城隍婆，凡是女人的事她都管得，而且一律平等。所以年复一年，人们来还了旧愿再许新愿，年年香火不断。兴平县的老婆会是与众不同的是从头一天下午开始，女人们就会走下田埂锅台，手提着精心准备下的礼馍、香烛，结伴着向县城进发了，年青媳妇们当然已经不相信了，但她们还是搭着车，或者骑着摩托，自行车，嘻嘻哈哈地融进了这个传统的队伍。既然女人的事都管得，老婆会也就不排斥有男人参加。
　　 月钩撩上夜幕时，老婆会正式开始，女人们忙着为城隍婆拭去身上的尘埃，换上新衣，供上香烛果饼就拜倒在了殿里殿外。老婆会进入高潮以后，到处可以看到有说唱的，论古今叙家常的，内容总离不开生老病死，儿女情长，婆媳恩怨，都是些牵动了人们重复了无数次的情愫，从中也传递着生活的智慧，人生的哲理和疑问；也有打牌的，有吃喝的，老婆会上向来是百无禁忌。素不相识的老人唱起传统的《老来难》，缠绵的曲调中有几分凄婉，好象在向人述说着：人生是一项完不成的工作，无法追求的是那一份“完美”，令听众纷纷嘘叹不已。老婆会自城隍庙建成至今，几乎没有间断过，其自娱与娱人的功能，也就是其传承至今的理由。
　　 天快亮时老婆会进入尾声，女人们要拥着城隍婆的牌位，一起去城郊的张家村，那是城隍婆的娘家，想必成了仙的女人也有人神共有的情愫，有许多话语要向娘家人倾诉。张家村的乡亲们自然也会隆重迎接神女的归省，连带着送女儿回村的人们，自然也成了本村的亲友，于是又是一番锣鼓大戏，直唱到中午才散。
　　 历史在时间的迷雾中流淌，女人们则在相约了来年再会以后，在兴奋与疲惫中又回到了日常的柴米油盐，这时她们的心里无疑已经得到了某种满足，也许还由此而产生了新的希望。
　　 车又又继续去了树木茂盛的江西婺源。行走于古树名木之间，深感树木不愧是贮水器和空气淨化器，枝叶间缓缓释放着的水分，淨化并滋润了生命的空间，发达的根须，则保持着易于流失的水土，也让生活其间的人，灵魂和肢体得到双重的安顿。桃花水发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是雨水成就了奼紫嫣红的大地。但小河涨水并不一定是下了雨，还有一种“清涨”的现象，宋濂《赣州圣济庙碑》说：“俗谓无雨而水自盈也。”这种现象只有在树木繁茂的地区出现。有人说：那是树木吸附的水分，在某种必要的情况下，集中释放水分的现象。这让我觉得：那根本就是大自然编排好了的程序。
　　 记得馋嘴的童年，树上四季的果实就像中秋节的月饼一样让人企盼，有人说成年后思念的月饼变成了嫦娥；也有人说变成了河山万里的风花雪月。于是满目的苍翠的树木，就具有了形而上的美感。《西洲曲》中：“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描写的色彩之绚烂，情态之婉约，是何等令人倾倒？还有“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的苍凉；“乌鹊南飞，绕树三匝”的彷徨......哪一样不是因为有了树木才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好山好水，花草虫鸟，也和树木的相映成趣，构成一条有序完整的生命链。树木与我们一样，都是大地上的生命伙伴，只不过生命的形态不同而已。所以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人与物的差别只在同胞与朋辈间，而与我们最亲近之物，无疑就有树木。它为我们调节气候、提供生活所需，也提供慰藉心灵的情感思绪。
　　 张载提出了“因明致诚，故天人合一”的命题。非人类的所有存在物，与人本是一源同性的，有了与它们的相处，人才能从中充分享受到大自然的快乐。就拿西方追求接近于“上帝”创造之美来说，“上帝”除了人，也同样创造了万事万物。过分强调了人，只为了眼前利益的热衷与天斗，与地斗，置破坏自然而不顾，既不明，也不诚。那样下去的结果，必定会几乎看到了世界的末日，也明白解决的办法，但仍然不去选择那条路，因为无奈。于是，最后必然要受到大自然报复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我不知道高压电线塔架上的喜鹊窝会不会重新回到大树上？我清楚自己重新住回到绿树成荫、花果飘香的家园中几乎无望，但我还是相信天人合一总还是人们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