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多娇】刻骨铭心的六年(散文) ——人生记忆系列
我对自己在1958—1963这六年的亲身经历,刻骨铭心,永世难忘。回顾当年的情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就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在我面前反复播放。
一、公共食堂
1958年8月,我刚刚九虚岁,在小董小学上二年级。班主任周正元老师向大家宣布:“党的‘八大’二次会议召开后,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我们成立了小董人民公社,社员们实行供给制,要大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天天吃宴席,要一步跨进共产主义。要求同学们动员全家都到公共食堂吃饭。”我当时是班长,很听老师的话,回到家就向爹娘哭闹,非要到公共食堂吃饭不中。父亲打了我一巴掌说:“人多没好饭,嘴多没好汤,咱家不去吃。”我见完不成任务,就趁父母不注意,掂一块砖头把家里的饭锅砸了个稀巴烂。母亲气急了,就用擀面杖追着打我。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你再撵我,我就报告周老师,晚上开你的斗争会!”父母没了法子,只好向我认错,乖乖地跟着我去吃了食堂饭。那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村里正起大会,就是农历七月初五。周老师在班里开会表扬了我,说我走共产主义很积极。
吃上了食堂饭,真好像跨一步就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小学生是祖国的花骨朵,是人民公社的小宝贝,吃饭特别受优待,八个人一桌,有一个保育员专门侍候。每天中午坐宴席,桌上摆满了好吃的菜肴,最起码也要吃上“十大碗”。上级要求儿童伙食标准是:“顿顿坐席,天天过年,饭后一个苹果,这就是共产主义。”我们食堂没有苹果,为了完成任务,只好用小红萝卜代替。每顿饭后,吃不完的和掉到地下的白馒头遍地都是,保育员心疼地说:“作孽啊,作孽。”我们却振振有词地反击:“猪吃也是吃,让猪也过上共产主义。”
母亲从锅台边解放了出来,顿顿都能吃上现成饭,早晚都是笑脸。父亲也不再为全家人的吃喝操心了,天天哼起了怀梆戏。父母亲都夸我那一砖头砸得真好。公共食堂门前对联是“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饱暖万人心”,就是对当时情景的真实写照。我们大四社、小四社共有五百多人伙吃一个公共食堂,每天都像过大年那样喜庆热闹。
不料好景不长,那年秋季粮食特大丰产,因为大炼钢铁,全部劳力都上了山,遍地丰产的庄稼无人去收,玉米生青芽,黄豆炸满地,棉花入污泥,红薯全都烂到了地里,丰产没丰收。浮夸风,高征购,亩产万斤粮,仓库座座空。到了来年春天,吃饭就成了大问题,社员们每天都吃不饱,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1959年夏天,上级派检查团来俺食堂评比,社长精心安排,我们班三十八名小学生在我的带领下,每人挥舞着大红花在食堂内外列队欢迎。我们齐声唱着:“俺社食堂好,吃饭喜洋洋,顿顿白馍馍,早晚八宝汤,机器轧面条,油炸大麻糖,饺子蘸蒜汁,油饼鸡蛋香,花样实在多,数也数不光,社员个个笑,都说食堂棒。”司务长在旁边小声说:“饿死鬼嘴上抹香油。”检查团长问他:“你说的是啥?”司务长大声说:“俺食堂可好啦,早饭鱼,午饭鸭,晚饭一只鸡。”检查团长连连点头,把我们食堂评上了先进。事情过后,很多社员埋怨司务长说了假话。司务长分辩说:“我说的一点也不差,早饭、午饭吃的是榆、叶(本地音‘鸭’),晚饭连榆叶也没的吃,只好‘一直饥’了。”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社长的耳朵里,司务长被撤了职,还开了斗争会,打得他两个多月没有下来床。
1959年冬,中央庐山会议后,大反“右倾”。大人们没有馍吃,只有上嘴片与下嘴片“磨”,早糊涂,中午汤,晚饭碗里照月亮。为了保证小学生不被饿死,小董公社的小学生全部集中到小董村大街,办起了“四集体”,就是集体吃饭、集体住宿、集体上课、集体劳动。小学生特别受重视,每天都能喝上一碗“金豆牛肉汤”,就是用几片发霉的红薯干和几颗烂黄豆熬成的稀饭。
1960年冬,处于建国以来经济上最困难的时候,每个社员口粮名义上每天二两八钱八,实际上连一钱也没有了。浮肿病增多,非正常死亡人口到处都是,牲畜基本被杀光,上级号召“保人保畜”。学校没了粮食供应,“四集体”自动散了伙,小学生又回到所在食堂过日子。先是吃红薯秧、蔓菁缨,然后是吃树皮草根,再接着吃起了“淀粉”,就是用玉米芯、玉米皮、棉花壳和麦秸等做的细渣,最后连这也吃光了,烧大锅的老党员也被饿死了,俺们食堂四十八天没有冒烟火,家家都有饿死的人。我的父亲拼命挣扎着,好不容易从沁河滩拾来了一些雁屎,自己舍不得吃,全都留给了我。父亲饿死了,我却顽强地活下来了。一天晚上,生产队开大会,要求社员们宁愿饿死,也不能丢社会主义的人,坚守家园,严禁盲流。谁知道,主持人一散会就自己带头流窜到新疆逃活命去了。青壮年纷纷避开道道岗哨,出外逃荒。留下的老弱病残,只有坐在家中听天由命。
1961年农历三月四日,俺们的公共食堂自行解散。这时,沁河大堤上许多小榆树长出了嫩叶,我靠着每天捋吃嫩榆叶才活得了性命。后来,武陟县戴上了“毁灭性重灾县”的帽子,政府开始发放救济粮,每个农村家庭才都吃上了饭。
二、大炼钢铁
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以后,提出了“以钢为纲”的号召,要求提前到三五年内实现原定十五年的钢产量,赶上或超过英国的目标。号召第一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全民动员,迅速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全民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
还没到中秋节,正值收秋种麦大忙季节,“上至哼哼,下至能能(刚会站立的儿童),凡能行动的统统一棍赶”,全民上山大炼钢铁。当时我九岁,因为比“能能”还大八岁,所以必须跟着班主任上山背矿石。我们班每人肩背一小捆麦秸,徒步走了两天,赶了七十多里路,麦秸丢得连一根也没剩,才到了当阳峪,那里有我们公社的小高炉。只见漫山遍野土高炉林立,民工棚一座接着一座,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喧闹非凡。夜间炼铁炉火光冲天,机器轰鸣声划破夜空。到处都是标语“钢铁元帅大升帐,超产卫星天天放”,“男不结婚女不嫁,搬不平太行山不回家”。高炉炉长不让我们休息,逼着我们连夜就去背矿石。
到了矿场,我挑了一块十来斤重的矿石背在肩上,刚开始还觉得轻松,谁知远路没轻载,翻过两架山和两道凹之后,我就远远地落到了后面,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老师百般劝说,我就是不动。到后来,老师大声喊:“狼来啦,狼来啦,快跑啊!”我吓得丢掉了矿石,哭爹喊娘,赶紧往前逃。在我的影响下,全班同学都吓得扔掉了矿石,拼了命往前跑。快到高炉了,除了老师,我们班每个小学生手里都是空空的。老师害怕不能交差,就暗示我们趁人不备,轮流到大堆上拿了一块矿石在手里,然后我们班整好了队伍,集中交了矿石,炉长对老师提出了表扬。学生们倒头便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谁再喊,谁再吓,学生们就是不起来。社长看到了这种情景,就对老师说:“同学们精神可嘉,但不适宜运矿石,要求你们返回学校,深入各家各户,收缴废铁,这也是为大炼钢铁做出贡献。”
我们归心似箭,不顾双脚打了血泡,两天的路程一天多就回到了学校。班主任老师宣布,每个学生要交够十斤铁的任务。俺家的废铁早就交光了,连唯一的洗脸铁盆也被换成瓦盆了,别说是一斤铁,就是一两铁也难找到。我愁得躺在床上,睁大两眼,翻来覆去睡不着,猛然发现我的书包挂在对面墙上,那不是一颗铁钉吗?我激动得一骨碌爬起来,用砖头将钉子打了下来,然后用一个木橛儿代替铁钉挂上了书包。我用手将钉子掂了又掂,还不到一两重,离十斤任务差得太远了。天刚蒙蒙亮,我灵机一动,就发动了四名同学组成“五人帮”,浩浩荡荡,挨门挨户去各家收缴旧钉。哪家墙上有一颗铁钉,也被我们想法设法摇它下来,谁敢说个不字,我们就批判说:“墙上留颗钉,等于窝藏一个美国兵。”“大帽子”给谁一戴,谁就吓得连屁也不敢放。我们跑了三四天,收缴了四百多个老式铁钉,称了又称,才不过二十五斤半,为了完成五十斤的任务,我们又把各家扫荡了一遍,把各家门上的铁鼻儿、铁门搭儿也都卸了下来,总算超额完成了我们五个人的缴铁任务。班主任老师表扬了我们,说我们为大炼钢铁作出了突出贡献。
三、平地修水库
1959年,“瞎指挥风”越刮越猛,兴起了平原地区大修水库、大改水稻的狂潮。我当时十岁了,正上小学三年级。那时候上至老翁,下至儿童,全民发动,大修水库,“大兵团作战”。水库建在南耿村以西,有十几里方圆,水库中搬走了两个村庄,四周都建高高的土堤。人群就像蚂蚁一样,络绎不绝,连小脚女人也在抬筐运土。工地上到处红旗招展,高音喇叭惊天动地:“腿跑断,肩磨烂,兴修水库当好汉,一年建成鱼米乡,誓教豫北变江南。”
我当时年小体弱,抬不动大筐,运不动土方,老师就让我参加打稻埂。我把稻埂打得弯来弯去,干了一天,也没有打出一条笔直的稻埂。同学们嘻嘻哈哈,只是打闹着玩耍,老师也不加干涉,只是要求我们不准跑出地头。人们不到水库工地吃不上饭,各个食堂都把饭送到了工地上。午饭时,饭桶是从六里外的小董村担过来的,每个人发了两张掺了菜的白烙馍和一根大黄瓜。天很热,我吃过饭后偷跑到南耿村东边的河沟里去洗澡,没一会儿,突然腿肚抽筋,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身子直往下沉,“啊不吃、啊不吃”喝了一肚子水。幸好有一个大孩子水性好,游过来把我拉了出去。我上岸后,惊魂不定,一边向外吐水,一边跑回老师那里去报到。我吓得脸色苍白,整个下午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了晚上,又是开斗争会,挨斗的是三个“反动分子”,滔天罪行是说了反动话。其中,一个老年人说的是:“秋苗三尺高,书记下令薅,拔了玉米栽水稻,一亩地打不了两三瓢。”一个妇女说的是:“飞机害怕高射炮,火车害怕掉了道,旱地人害怕栽水稻,老百姓害怕瞎胡闹。”还有一个壮年人说的是:“平原修水库,村庄被淹没,小董遭劫难,百姓夜里哭。”老师领着我们学生批斗这三个“反动分子”,我们高呼口号,几个大个子男同学把这三个人推过来推过去,叫他们不得安生。斗争到下半夜,我们都东倒西歪睡着了。老师天明醒来,只见三个被斗对象随地而卧,睡得比我们还香。老师踢了他们几脚,才把他们惊醒。这天上工后,我们监督这三个“反动分子”代替我们打稻埂,我们都在周围打闹着玩。到了收工,总算有了成绩,我们班验收上了三条合格的稻埂。
又过了几天,郭连山老师带领我们到水库里面的高地上去补种豆子。这个活儿我们能干成,两个学生一组,一个力气大的管锄坑,一个力气小的管丢籽,然后用脚把土抹平。地块太长,一晌连一行也种不到头。日头太毒,晒得学生们汗水直流。同学们厌倦了,就在草丛中捉蚂蚱玩。我喜爱掐下蒲草穗儿玩,它粗粗的,圆圆的,就像一支支蜡烛。我把它们掐下来,成排成行地插了一地,就好像一队队士兵在操练。我沉醉在美好的意境中,玩耍得乐不可支。谁料到乐极生悲,不幸的事儿发生了,我借来的锄头被别的同学将锄把弄折了,我该怎么归还人家啊!我气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谁劝也劝不住。郭老师闻声赶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厉声喝道:“男子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公家给你修好就是了。”我吓得赶紧把泪水憋了回去。我们一直干了十几天,种豆才算结束。每个学生发了两个白馒头作为奖励,我连一口也舍不得吃,饿着肚子走了十几里路回到了家。我将两个白馒头用双手捧给了母亲,母亲两眼饱含着泪花说:“俺乖孩儿真孝顺”。
到后来,修成的大水库也没见什么农业效益,反倒危害不浅,一亩水稻连一两瓢也打不下来,周围的良田全成了不长庄稼的盐碱地。唯一的收获是水库里的鱼儿长得很大,我们能够用泥巴包着鱼儿烤熟后再吃。
四、开荒种高粱
1961年春天,农村开展反五风(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生产瞎指挥风、干部特殊化风)和抓“坏蛋”的运动,平了民愤,拨正了方向,恢复了广大社员对党的高度信任。社员们学习贯彻了党中央发出的“十二条”,重申“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允许社员有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小副业,坚持按劳分配,恢复农村集市贸易”等农村政策。
1961年6月,中央发出“农业六十条”,取消了社员供给制和农村公共食堂。这时我上小学五年级,社会上普遍流传这样的顺口溜:“嫁工人怕下岗,嫁干部怕下放,低头一想,不如嫁给会计、队长。”“队长见队长,比比新大氅;社社见社员,比比大布袋儿。”在当时,生产队长是实际权威,社员们全凭着偷庄稼过日子。母亲和我不会去偷,因此生活极端困苦。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党中央在北京召开“七千人大会”,全国经济形势普遍好转。这年春天,县里颁布土政策:“开熟荒三年不征购,开生荒五年不征购。社员开小片荒不征购,不顶分配口粮。”人们被“三年灾害”饿怕了,为了填饱肚子,就想方设法到处开荒。这时我十三虚岁,上了小学六年级。姐姐、哥哥都远在陕西铜川,俺家孤儿寡母,母亲一双小脚,我自己人小力薄,近处的荒地都叫人家抢光了,俺家只好到离村三里多的村北地开了五分多大的盐碱荒。


感谢老师分享您厚重的故事,受益匪浅,谢谢老师,敬茶!祝冬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