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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山水】大舅的格言(家园•散文)


作者:一品谋士 秀才,1080.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99发表时间:2018-01-06 14:11:20
摘要:在故乡,我大舅有句非常经典的格言,在十里八乡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这句格言是——72行好买卖,唯有种田打土块!


   在故乡,我大舅有句非常经典的格言,在十里八乡有着相当的影响力。这句格言是——七十二行好买卖,唯有种田打土块!
   一支墨斗定方圆
   大舅是一位农民,但不是一位地地道道本本分分打土块的人。大舅一手拿铁锹锄头的时候,一手还兼做着一份另一份临工——那便是“木匠”。在旧时那可是下九流的行当(优伶、婢女、娼妓、乞丐、恶棍、剃头师傅、当铺、灶头厨师、澡堂、木匠)。可大舅不管什么九流不九流,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大舅长着四方脸,扁扁的鼻子,宽宽的额头,少发的头项闪着智慧的光芒。我们家大到纺车织车门窗桌椅、床柜家具,水车风车板车独轮车,小到扬谷的木掀铁锹,端菜的茶盘……只要是木质的用具,几乎都出自于舅舅的手。年轻时代的舅舅是啥样,我不知道。听母亲说,大舅小学都没读完就因父亲去世而辍学了,八岁不到就能下田插秧犁地。可想而知,严酷的生活环境教会了没上几天学堂的大舅——再穷再苦饿不死手艺人这个朴素的道理。于是,我四五岁记事起,大舅就已经是成名的木匠师傅了。
   大舅拜的师傅是我们自然村一位姓冯的老木匠,老先生精瘦,两眼放着光。离我们不过两三里路,于是大舅常常在大年初一拜过师傅或者去过师傅家后来我们家小憩。于是母亲总会与大舅聊聊家常。问舅活路多不多,生活担子重不重,孩子们吃不吃得上饭。
   冬天农闲的时候,我常在村道上看见大舅,下着雪的乡道,天寒地冻,路断人稀,戴着雷锋帽的大舅挑着担子,一头装着我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刨子,各种方钻子圆钻子不同规格的尺子,一头挑着木工用的长凳……我最感兴趣的是大舅的墨斗。
   大舅每次来我们家,我都会偷偷拿出墨斗来玩,有时会伙同四表哥华去偷。我们拿到外面的石板上、大树上弹墨划线,或者在地上划跳方格(也叫跳行,乡下一种用脚踢动瓦片或石块运动的儿童游戏)的线框。如果被大舅抓住,不免会有一顿训斥与责罚。
   陆续跟着大舅学手艺的大表哥、二表哥则拿着刨子一边刨着木料一边偷偷的笑。
   过去做家具,所有的木料都要用镶了木楔的有刀口的四方形铁器刨去皮,刨得越平整光滑,越见功底。接下来先用尺子测量尺度,再用墨斗测量曲折,保障形状规则符合要求,才能用设计的尺寸用手工锯子下料。
   而墨斗是关键点。大舅说:墨斗是祖师爷鲁班动脑子造出来的,它是一种椭圆形的木质工具,一头有墨盆,也叫墨池,像笔筒一样;一头卷着细绳线,线头上系着一铁钉,有时系着线坠儿,叫班母,是纪念鲁班母亲的。而另一头装着海绵与墨汁。细线要通过墨池前端的小洞,进入墨池,穿过墨池的线就是墨绳。操作时,一定要用一块木片,叫叮木尺,用尺按压海绵让线蘸满墨汁,然后按着海绵徐徐拉动。由于在弯木头上是画不出一条直线的,因此有了墨斗在木料上固定拉直,再用手倏地拉起弹下,一根笔直笔直的墨线就出现了。
   墨斗是大舅的宝贝。他常常藏得很深。大舅抽烟很节制,喝酒也不贪杯。我们偷到的机会自然不多。有次大舅主动拿出了墨斗,告诉我们:墨斗测方圆,好比我们人生的路。欲知方圆,必立规矩。方,是规矩、框架,是制度,是做人之本。圆,是圆融、老练,是法律,是处世之道。”
   后来,我读《荀子》,才知道墨斗“测方圆,辩曲直”的出处缘自“木直中绳,輮以为轮”。而“直”就是用准绳来校准的。
   大舅一生严谨,信守祖师爷的教诲,做人正直不阿。不仅将木匠技艺发扬光大,在方圆十里八乡也闯出了名气,更是将个中的人生哲理教导着身边的人,包括他的六个孩子及众多的弟子。
  
   一生绝活一场空
   大舅一生在木工技艺上是与时俱进的。他不仅能造农具,还能造织锦用的织机,能造绣楼,还能生产现代化的课桌,组合家具、复杂的建筑木雕工艺。如屋檐的狮子头,麒麟祥兽等。村里人盖房子都少不了要请大舅做军师。
   大舅在荣誉中体面地过了三十年。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随着交通的日益便利化,村里人经济与生活水平的提高,木匠行当从农闲时的业余作业、流动式作业,演变成了作坊式,固定式作业,机械设备代替了手工,专业代表了业余。宽敞明亮、风雨不侵、经久耐用的铝合金门窗代替了传统的木门窗。乡镇上诞生了一批专门从事木材加工,家具定制的单位与个人。人们购置家具走向集成化,定制化。
   大舅的市场变小了,活路越来越少了。很长一段时间,大舅只能承接一些小农具的活。大舅常常闲在家里,望着工具箱望着一堆刨子锤子钻子发呆。
   几位表哥坐不住了,决定出门另谋生路。首先放弃木匠活的是大表哥,他先是做了一年生产队长,看到了乡镇经济变革带来的基建项目兴盛的苗头,很快便承包了临镇的一家米厂,没两年又承包了一家碎石厂。接着二表哥也跟了出去,成了合伙人。老大老二的背叛,引发了其它弟子们的思考,跟着舅舅走街串乡的人渐渐少了。大舅常常是一个人背着行当孤单地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田梗上。
   大舅想,这世道变了?怎么就变了呢?自己为此奋斗了大半生,吃了大半生的千家饭,到头来成了闲人,成了没用的人。
   大舅想起那些因扩建乡镇被征用了房屋失去土地的村民们,他们每天扛着农具,养着牛,却只能游荡在垄头陌上。大舅想,至少自己还有地。儿子们不种,自己种。至少自己还有房子还有活干。
   然而没过几年,农具全部机械化,不再需要刀耕火种与冷兵器,牛跟着下岗了,播种插秧打谷也都不用人力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时代过去了。
   大舅话语一天天少了,人也日益衰老下去。
   “七十二行好买卖,唯有种田打土块!”——曾是大舅闻名乡里的格言,然而最后连他也不知道——这地自己到底还能种多久?
  
   一堵矮墙四幢房
   大舅先后建了三幢房子,买了邻家一幢土屋。随着儿子、孙子们先后告别泥土,大舅身边只剩了舅妈。家乡四季雨水充沛,房子年年要维修,前后左右,四幢房,大舅搬了梯子就上屋顶,常常忙得不意乐乎。
   几年前春节回家,大舅与舅妈蒸炒卤煮准备了一大桌家乡菜,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在大舅家逗留。大舅一脸的失望。
   前年回家,大舅没有再准备饭菜,大舅与舅妈在屋檐下晒着太阳。午后的阳光洒在老屋的土墙上,洒在舅妈拄着的一根拐杖上,洒在大舅与舅妈古铜色的面颊上,洒在禾场边缘一堆偌大的草垛上,洒在一头低头嚼着一把稻草的小头犊背上,洒在残留的一堆鞭炮与稻草灰烬的禾场……金色的光照,一寸寸地移动,再远点是禾场边的稻田。田里结满枯草,不见新翻的泥土,收割后的稻桩,一派荒芜失耕的景象。禾场中央停放着一辆小汽车,许是来看望大舅的亲友买的,可显然与这场景有些格格不入。
   大舅一见我们便迎了上来,挤出一丝笑容。
   大舅搬来木椅,我们一行就坐在禾场上。聊着农村的变迁,聊着亲友们的生计,聊着各自的身体,聊着四幢房子如今只住两口人,聊着村里的老人们,聊着村民今后的命运。
   我转到我与表哥儿时捉小鸟与蜻蜓的后院。经过里屋时,看到大舅最得意的几把木锯挂在墙壁上,木钻束之高阁,墨斗丢弃在结满蛛网的窗台上,工具箱里只剩下几块生锈的铁刀。两幢相连的土屋后壁已然裂开一条缝,后窗已扭曲。我与表哥常住的后厢房,没了蚊帐床铺,一张断了腿的小书桌倚在墙脚,显得空空落落的。
   推开后门,但见院里杂树丛生,一两株外国槐荆条树大胆地窜进了里屋,而院墙已大多倒塌,厨房的中央也塌陷,向西侧倾斜,青瓦坠落了一地。一段矮墙固执地坚守着,墙上覆盖的茅草仿佛无力抵挡北风的侵袭,早已烟消云散,雨水侵蚀的墙面伤痕累累,裂开的创面摇摇欲坠。曾经葱绿的竹林只剩下一截截像是被镰刀割过一样的竹柄,冒着瘦尖儿兀自立着。
   我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不知道大舅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儿女们相继离开后,舅妈又一直生着病,一向闲住的他应该是精疲力竭无瑕顾及了。
   我们照例没有在大舅家进餐。我想从前舅妈在盖有竹席顶的厨房炒着农家小菜,表哥表姐一大群人围着土灶或者饭桌,那种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场景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而更让我难以释怀的是——我错过了舅妈做的最后一顿的团年饭。
   那一年,舅妈去世。
  
   一头牛半壶酒
   2017年清明回家,我带着家人一行拜望大舅。远远望去,稻田里禾杆结满了青草,野油菜花在禾场边缘肆意开放着。大舅的一幢老屋倒塌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土墙,残垣断壁的碎瓦片堆积成山。
   门前那头小牛已成年,仍旧低着头,嚼着一口青草。入门的四方桌上摆着半壶烧酒,一叠咸菜,半袋花生。
   我没有进门,心里怯怯的。我不敢再往里走,怕见到失去舅妈失去三个孩子历尽生离死别的大舅,怕见到大舅一辈子引以为傲、赖以营生的“家当”,怕见到破败不堪的后院,更怕儿时余存的美好记忆再一次被掠夺殆尽,怕最后的一丝念想也被淘空。
   大舅或许是外婆村的最后一批留守老人,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老屋都倒了,大舅还会不会留在村里;我更不知道通往外婆家的那条路——在没有外婆没有表哥表姐没有舅妈后的那条路,那条我从儿时就与哥哥姐姐一路狂奔的亲情大道,到还能走多久……
   我不敢想下去。我放下两瓶酒,一条大舅爱抽的香烟,转身默默地离去。大舅家的屋顶没有炊烟,大舅的格言犹在耳彻,恍如昨天。而西天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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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开篇就把我们带入了儿时的回忆之中,大舅的形象在一行行质朴而生动的叙述中变得鲜活起来,为了养活家人大舅挑着担子不辞辛苦地干着木匠活,“一支墨斗定方圆”,大舅说“墨斗测方圆,好比我们人生的路。欲知方圆,必立规矩”,多么朴素而蕴含哲理的格言,虽然他没有读过《荀子》的“木直中绳,輮以为轮”,但他却和许多普普通通的劳动人民一样,从自己的劳动实践中总结出生活的哲理。大舅的格言小而言之浓缩着大舅个人的生活经历,大而言之反映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农村生活的变迁。近些年来,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多的农村壮劳动力,其中包括许多有手艺的人选择背井离乡出外打工,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大舅的一幢老屋倒塌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土墙,残垣断壁的碎瓦片堆积成山”,读来倍感心酸,在城市不断发展的同时,如何让我们曾经留下美好回忆的农村家园恢复往日的生机,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社会问题!力荐共赏,感谢一品谋士老师赐稿山水!【山水神韵编辑:云木欣欣】【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80108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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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云木欣欣        2018-01-06 15:09:11
  感觉非常适合家园的征文,冒昧地给您加上了。问好一品谋士老师,感谢您赐稿山水,向您问好!
回复1 楼        文友:一品谋士        2018-01-06 15:42:53
  挺好的,谢谢!因为忙工作,没看到征文通知。不好意思!问候先生!
2 楼        文友:张福洲        2018-01-07 12:32:52
  远远望去,稻田里禾杆结满了青草,野油菜花在禾场边缘肆意开放着。大舅的一幢老屋倒塌了大半,露出光秃秃的土墙……欣赏老师佳作!赞赞赞!
命运如写作,可以去修改。
3 楼        文友:沙漠之魂        2018-01-08 12:11:34
  大舅恪守格言,大舅的精湛手艺到无用武之地。大舅的经历映射了社会发展之快,亦是必然。但晚年的大舅境遇却令人心酸。爱我家园,渴望美好。令人深思。拜读学习并问候一品谋士老师。
4 楼        文友:济宁宋丽鹃        2018-01-08 21:00:42
  问候作者,拜读佳作!我想起了我中学曾经教过的一篇文章:李森祥的《台阶》。大舅的形象和《台阶》中父亲的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力透纸背,透过字里行间跃然纸上。希望多读您的大作!
5 楼        文友:济宁宋丽鹃        2018-01-08 21:01:54
  我是柳岸社团的编辑,冒昧闯入,请海涵!
回复5 楼        文友:一品谋士        2018-01-11 10:10:08
  老师客气了,多谢!!!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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