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回乡十记 (散文)
一
半个世纪过去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几个字已沉淀为中国当代史一个名词,功过是非凭谁述说,如今,只是我们这些五零后的一个记忆。
那年我十七岁。
我是在一九六九年春,确切地说四月九日下的乡。记得,那年,四月一日党的九大召开,西安倒春寒,大雪漫天飞舞,庆祝九大胜利召开,工农兵学商各界上街游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不几天,我就离开了学校,去下乡。我们学校下乡的联系地在关中西北部的麟游县,一个贫瘠缺水流行大脖子(缺碘,甲状腺亢进)病的地方。我和同学项振民约好了一起去,父母死活不同意,嫌“大脖子”,父亲说:“回老家!”我的老家在蓝田县,白鹿塬,父母亲从那里走出来的。老家还有一院房,爷爷奶奶我的婶娘生活在那里。说起蓝田,李商隐晚年回忆旧事写诗《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蓝,古义玉。蓝田出玉而名,玉种蓝田,日暖生烟,就是斯地。
四月九日,父亲拉着架子车装上我的铺盖,书箱,还有从东门城墙跟下叫“鬼市”的旧货市场买回来的铁条,回老家封窗户用。父亲踏着雪送我回乡。走到原上,白雪覆盖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麦子返绿了……老家,我熟悉那里炊烟的味道和奶奶依门而望迎接我的身影。老宅在村的西头,宅门外有一棵笔直的椿树,椿树下是一只石碌碡(zhou),在我的印象里它一直就卧在那里,我的爷爷常蹲在上面抽旱烟。靠着老宅大门外有一土屋,以往是搁置农具用的,一门一窗,单房独户,坐东面西,窗外是碾麦的土场,场分南北两块,堆着一个个高大的麦笕垛,村里人叫“麦笕集子”。麦场边是涝池,涝池临着鲸鱼沟,沟深坡陡,沟底有河溪有羽(芦苇)林,羽林里有狼。走进村子里,你会看到各家的猪圈围墙上用白灰画着一个个的圈,乡党说:“狼多疑,怕圈。”
一条土路从大场边通往沟的西面,自古是行车走马的官道。
二
刷完房钉完了窗给我铺好了床,父亲走了。我孤独一人留下了。寒冷的夜,我失眠……
三
回乡,第一件事是见队长见支书,我叫队长叔呢。支书是外村的,隔着沟,鸡犬之声相闻……家里的鸡叫了,清脆得几乎在我的耳边,村里的鸡叫了,沟那边的鸡也叫了,远远近近得一声接着一声呼应着,映雪的窗发着亮白色的光。我隔窗望去,早晨的雾气里一个老人在拾粪,他裹着棉袄驼着背肩着粪篓缓缓走向沟西,通沟西的路就在我的屋前。我们村在沟的东边,支书的村在沟的西边。两个村一个大队,胡家大队,支书当家。
回乡的第二天,吃过早饭,婶娘带我去了队长家,婶娘问队长的婆娘:“吃了没?铁娃在屋没?”队长叫铁娃。队长的婆娘从灶房出来拍打着围腰,我叫了声“婶。”走进堂屋撂起东厢房的门帘,队长在火炕上窝着嘴里叼着长长的烟袋锅,屋里暗,一屋呛鼻的旱烟味,队长说:“哦,学生娃回来了……啥时候到屋的?”聊了一阵话,队长说让你淑霞娘(我的婶娘)领你去见见支书。
支书姓支,也真的姓支,早年,支家河的人搬上了塬,人叫他支支书,多年的老支书了,据说,支支书还是我父亲小时的同窗玩伴。过了沟,村的北头临孟村街的三间青瓦大房是支支书的家……支书的婆娘高度近视,戴着啤酒瓶底似的眼镜,听人说是教书的。巧了,支书的女儿,和我同岁,也从县城中学“上山下乡”回乡了。她叫“嫚”?曼妙的“曼”或着是枝蔓的“蔓”?我没问,听支书叫她“man”。她给我倒水,相互陌生,我俩很局促。
支书给我批了五十斤麦子十斤豌豆,我的口粮。支书说:“先吃着,就要收麦了。”
掌灯了,婶娘带我去了会计室。队的会计室在饲养室,饲养室隔出一间不大的屋子,亮着灯,会计在队长也在,我去,他们合计着给我上户给我定工分,壮劳力出工一天是十分,妇女是八分,老人孩子是六分。每天早晨敲钟,村中间一口黑色大铁钟挂在一棵大皂角树上,社员陆陆续续集合在大场上听队长派活:“今天把坡里的那几亩包谷地锄了……妇女还是在南场砸粪(饲养室倒腾出来的铺了圈的粪土堆成了丘),明学,你带几个人拉上队里的母猪去南塬子配种……你没看,猪都扒墙咧!再说一个事,谁昨个夜里把队里的麦笕集子掏了?唵?别让我逮着,逮着,把你狗日的腿卸了!”
昏暗的电灯下,飞虫纷绕,队长他们给我定了八分。隔墙听得见牛在槽里嚼草的声音,铁链子哗哗啦啦在响……饲养棚喂着十几头大牲畜,牲口的尿溲味混合着草的青涩味,盈鼻,倒有十分的活的生气。
队长说:“歇几天再说,让娃歇几天,慢慢干……让你富乐哥带着你,日子活慢慢磨人家咋干咱咋干……”以前寒暑假期我回老家来,富乐陪伴我玩。
给我定工分那天,富乐也在。他家是富农,两个哥还光棍着没有娶媳妇。一是穷,二是成分高。
后来,几十年后的事,他结了婚,从四川领回来个女人做了媳妇。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再后来,他到新疆打工得了胃癌,不久去世了。他死,我写了回忆他的文章《富乐》。
四
支书找我。他说公社里要庆祝九大闭幕,让咱队出个节目:“咱队就你和‘man’是回乡学生娃,你俩就准备一个,咋样?”“man”拿出了个剧本《兄妹开荒》,是陕北秧歌剧,支书说“行!”“man”是有准备。
我说:“我……怕演不好……”支书说:“城里娃哩,还害羞?照着本本还有啥难的?”“man”红着脸。
我从家拿来两把锄头,头上扎上白毛巾做羊肚子手巾,陕北汉子的模样。“man”提着篮……一个叫胡老师的拉着胡琴,教我俩。就这样,我和“man”一句跟着一句唱着“扛起锄头上呀上山岗,站在高岗上。”合:“好呀么好风光——”“妹妹送饭到山岗呀到山岗。”合:“好呀么好风光——”……"man"的外衣套着一件红底绣着粉色牡丹花的裹肚,扭着秧歌,走步扭腰抬手翘指,轻盈中透着少女的丰腴……
排练在小学校里,说是“校”,并无围墙,只是村里的一排三间的土房,梁朽窗破,桌凳缺胳膊少腿的……一群孩子扒在窗前看我和“man”的戏。
前后一周吧,每天,“man”给我带糖果柿饼炒南瓜子吃。晚上,婶娘过来喊我“喝汤”,农村早上一般不吃饭,中午吃晌午饭,晚饭叫后晌饭,“喝汤”是农村的第三顿饭,睡前喝米汤。喝完汤,我赶到会计室看着队会计在我的《工分本》上写上“*月*日,排练节目一天,捌分”,看着他盖章……昏暗的灯下,隔壁牛嚼着草,老饲养员吆喝着什么。
演出在街镇的戏台上,台下人头攒动,台上胡琴吱吱嘎嘎调着弦……琴声响起,在报幕员的引导下我和“man”黛眉粉脸着各从东西台口登场……恍恍惚惚就表演完了,乱哄哄得,我晕晕得几乎都忘了刚才唱了什么,怎么下台的。
演出者多是知青,县里也来人了。记得,那日演出后的晚饭是在公社大院吃的,搭了棚,七碟八碗,“man”坐在我的身边吃得流汗。天是热了起来。
我是第一次如此亲近得和一个女孩交集,“man”,她个子不高,束一个马尾辫,光光的圆脸粉嫩的吹弹可破,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得盯着你看,让我不敢直视。散了,至今,我无从知道她是哪个“man”。
五
我跟着乡亲们下沟坡割草,傍晚回来到饲养室过秤记工分。夏天,我割麦,我扬场,麦子装进细长的麻袋里,竖起来一人高,叫“桩子”,我一桩一桩肩着踏上跳板往谷仓里倒……一手攥着麻袋口一手撑着腰。我守苹果园,后晌里在队里领一把手电筒,果园里有一砖房,砖房四面透窗,果子熟了的季节,好在天气已热,陪伴我守夜的是我家的黄狗。我锄玉米,玉米的叶子割破我的脸。我套牛耙地,我紧拉着缰绳东倒西歪站在耙犁上。秋天,我随在犁的后头扒拾翻出垅沟的红薯,然后拉回来入窖。冬天,我出了河工……一个工分八分钱,我干一天八个工分,六毛四分钱。我学会了抽烟,抽一毛钱的“羊群”。
这些工分是在夏秋两季收成后队里分粮分钱分红薯分麦笕的依据。
“农村苦窖得很”,乡亲们说。天旱时日多,地里不打粮,最难度的是青黄不接的二三月到麦收前后,家家到了这个时候盛粮食的瓮都见了底。平日里一把小青菜,一把盐,一碟辣子,搅和一锅稀汤面就是一天的饭。养几只鸡收几个鸡蛋,舍不得吃,要换盐换豆腐换针头线脑……自己种油菜收些油菜籽榨油,用柿子酿醋,用刷锅水拌玉米杆玉米芯磨的粉喂一头猪,那时养的都是一刬的黑猪,猪肚子吊得大不长肉,这,却是一家人春节的盼头。麦面麸皮掺豌豆粉蒸黑面馍,黑面馍发青紫色,带着豌豆的爨香,却糙得难以下咽,吃玉米饼子,烤土豆吃。闲了,拿着扎锨去地里掏田鼠的洞挖它们的储粮……一次我掏鼠洞,一锨下去扎在村里看热闹的一个小姑娘的脚上,白肉翻起,血漫了起来,我慌了,抱起她往镇医院跑……她是村南头济的女儿,按辈分这女孩还把我叫爷呢。奶奶疼我,常给我烙花椒叶白面薄饼抬搁(藏起来)起来时不时拿来给我解馋。夏忙之前,婶娘淘洗好去年的陈麦,夜里带我下沟,去水磨坊磨面,她守着磨道吆喝着拉磨的驴,守着磨往磨眼里加麦在磨盘上收面,然后坐下来过箩。半夜里我一趟一趟背回磨好的面再背去要磨的麦子……夜的月光明晃晃,连那天上的云都白亮亮的,一条小路蜿蜒着,我走下沟穿越羽(芦苇)林,惊起了夜鸟的怪叫声。四处潜伏着黑影,我攥着一根棍子,我怕……但我想,马上会有油泼辣子粘面吃了,腿脚就有了劲。
夏收后,常在半夜里,我窗前的官道上车轮轧轧,人影绰绰,脚步匆匆,有人群在夜色里赶路,他们拉着架子车或骑着自行车,拉着驮着鼓鼓的麻袋,这是用麦子去渭河北三原高陵一带换玉米的庄稼汉子,昼伏夜行,一走半个月,一斤麦子可以换回两斤玉米。他们赶夜路,是躲“打击投机倒把”的巡逻队。
他们也去南山里用麦子换椽子,用椽子换钱……白鹿塬出产小麦,饥饿却像一杆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这些庄稼人。
六
一只狼进了村。那年夏,黎明,赶早的母子俩出门,走到村边的打麦场上,母亲发现有东西忘在了屋里,她折回头回家去取,孩子留在了村头,待母亲回来不见了孩子,地上留着娃娃的一只鞋……母亲狂叫一声“狼!”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相互打听,人们奔跑人们呼唤……最后,在村东壕沟的苹果园里发现了孩子,赤裸着,血淋淋的,肚子让狼掏空了……她娘俩是几年前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中返乡的城里人,我在乡下的邻居。孩子七岁。
我曾见过一只狼蹲坐在村口大路旁的碑楼下,像狗。
七
白鹿塬流行一句俗语“宁舍一个馍,不给一碗水”,高原,井深,吃水难,下井的绳要两人用杠抬,一人摇着辘辘把,一人坐在井口的青石上拽着井绳,村里人叫“踩绳”,两只稍桶一上一下汲水,然后一桶桶的折倒到大桶里,辘轳声一响就是一夜……每个村都有一个涝池,顾名思义,是积攒的雨水,妇女们围着池子洗衣洗菜,女人们坐在池边的石头上一边说笑着一边用棒槌捶打着衣服,她们不用肥皂她们用皂荚,她们说肥皂不经用。农夫们赶着牛马来池边饮水,“扑通通,扑通通”,孩子们光着屁股狗刨式凫水……夏天水汪,淹死人的事还是有的,也有婆婆或媳妇跳涝池寻了短见。我们村的涝池解放前是我家的,祖上就是,包括围了涝池一周的树。夏天,蝉声聒耳,傍晚,暮鸦噪林。
如今,那涝池淤实了。树,也伐光了。
八
从来靠天吃饭,村的南头就有一个龙王庙,矮的一间屋,一树槐荫遮着。龙王粉着金身灰头土脸的披着红,香案香炉里香灰溢满着我却从未见谁去焚香,门柱楹联漆皮已斑驳脱落,几个残存的字似乎是“龙归大海风调雨顺……恩泽……”什么的。乌鸦在庙前的槐树上坐了一捧极大的窝,庙临着官道,野旷云低,颇有些古道老鸦沧桑的诗意。
入冬,我被抽调出了河工。
农业学大寨,筑坝,截流鲸鱼沟的溪水,标语上写着“大干一百天引水上鹿塬”。几万农工穿着胶靴踩着冰水掘土挖泥。我和富乐都去了。我婶娘也去了,她是妇女队长带了些村姑,她们给河工做饭。帐棚草庵子木板房错落在沟坎上,一个村承包一块河底……清淤,沟坡上一道道独轮车吱咂咂走在跳板上,河道里,一扎锨踩下去盘根错节密密麻麻的芦苇的根嘎嘎作响……黑色河泥堆积如山,岸上红旗猎猎,在寒风中抖瑟着。
晚上,围着篝火取暖,男人们抽烟消解一天的疲乏,女人们烘烤着衣裳……我是那时学会抽烟的,抽旱烟,从报纸上撕出一绺纸条,顺长折起,捏一撮烟草末撒上,两手左右一拧,一个漏斗状的纸烟就卷好了,舌头舔过,唾沫一抿,叼到唇间……大叔们给我说:“刘备抽烟一辈子,娶了孙权他妹子……”,我学会了抽烟。从那时起,我觉得我成人了。
九
一九六九年底,我大弟当兵,他临行前来农村看我。我杀了一只狗,挂在院子的石榴树上腥膻膻热乎乎地剥了皮……半夜的事,狗是我用自家的母狗在街镇电磨房勾引的,沟西村的别家的公狗,一条大黑狗。我炖狗肉为我弟饯行。我的爷爷被吵醒了,隔着窗大声斥我“造孽啊——,你不是个东西!”从大场的垛子掏回了几大笼的麦笕,我们几个,我,我弟,富乐,祥老五,牛……躲在富乐家院子的巷道里支起了一口大铁锅煮肉。
那夜,沟东沟西的狗狂叫了一夜……
十
我弟走了。
不久,学校拍来了电报,让我立即返校,部队在我们学校招兵,招我们这些学俄语的。
年底,我也走了,离开了待了九个月的农村,带走了那张黑狗皮。
天,飘起雪来……
2018。1。5西安
同样的经历同样的辛酸。
作者的妙笔把我勾回到了那个岁月,
我含着眼泪一口气把它读完。
文章变成电影在我眼前放映,
每个形象都好像熟人一般。
他们的言语还是那样生动,
他们的动作还是那样矫健。
深深感谢作者的非凡神功,
搬回来1969年那个难忘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