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四周年】深冬雨雪,书院清音(散文)
我一向认定,飘散着油墨香的书卷灵性十足,能在生涯中升华。书卷情缘,源自京城胡同的记忆。总忘不了那情那景——昏黄路灯下,在刘海小学读书的我,手捧邻居大叔借的《儒林外史》,任随心境融入字里行间。更难忘书中结尾那首《沁园春》。
我曾深受词中“江左烟霞、淮阴耆旧”的诱惑。对“江左”心向往之。20年转瞬即逝,当我成为中国旅游新闻媒体记者时,不仅在“江左”一带的古城挥笔撰文、陶醉其中。也来到长江中下游南岸的“江右”一带采写。由此深知,长江左右,皆有生动感人之处。譬如,坐落于武夷山支脉、江西上饶鹅湖山之间、位于“江右”的那座鹅湖书院。
这座书院,在全国多家古代书院中知名度较低。然而,却是我数十年行游、采写生涯中最富亢奋感的书院。鹅湖山麓的巨岩、江右岸畔的茶树,怎能忘书院那两次雄辩的声韵!
那年深冬,雨夹雪之晨、天地迷蒙、山林如幻。我从上饶市区奔向铅山。自车窗外望,铅山峰峦银装素裹,几处苍翠之色隐约可见。
说来惭愧,中国四大名书院,我曾探访其三,包括湖南岳麓书院、河南嵩阳书院、庐山白鹿洞书院,一直感到,古代知名书院,不过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不曾想到,静静躲在龙、虎、狮、象四山之下、历经900载风雨、在田园林泉间隐现、我从未关注过的鹅湖书院,竟然传出过“学识与实践孰轻孰重”的犀利辩解,竟然留下了爱国情怀的悲壮之声!感谢上苍引导、感谢晚秋晨雨,让我走入写意画般的迷蒙,踏入这座享誉海内外的书院。
书院十分幽静,雪花渐渐变为雨丝漫空。院门半掩、腊梅香气缕缕飘来。我以崇敬心态轻步走过礼门、头门,一座青石坊湿漉漉地进入视点。但见数层石阶上苔藓成片,雨珠在上面晶莹滚动。我很想深拜随处可见的苍松翠竹、碑林石雕,因为,它们曾融入名墨的清芳。观两侧,耐冬花草默默守望,支撑着江右绿韵。抬望眼,泮池深碧,金鱼潜底。东西两侧的古碑亭,展现明清地方官的碑记,锁定一段史事。御书楼后的洗笔池中,也不知浸润了多少至理名言。我在仪门之南的讲堂前放轻脚步,调匀呼吸,生怕惊扰了握笔深思的一代文宗。
迷蒙视觉中,书院萦绕的清润之气,载我的思绪向上空飞扬,丝雨绵绵,又让遐思穿越时空,慢慢飘落在南宋时代。我恍然听到,书院的门环,在一个细雨清晨被扣响。羽扇纶巾、面如新月、风度翩翩的南宋理学家吕祖谦,微笑着把朱熹和陆九渊、陆九龄兄弟请进门。继而,中国哲学史记述的、以治学方法、修养方法为切入点的高端学者大辩论在此展开,史称“鹅湖之会”。瞬间,书院古松的吟啸止住,草丛秋虫的吟唱暂歇,静静聆听朱熹朗声阐述的“道问学”。儒学集大成者朱子声言,要成为符合时代要求的圣贤,就要掌握丰富的知识和本领,由此,作一位圣贤,首先要博览群书。而陆氏兄弟则强调“尊德性”的论点,认为应该“先做人,再做学问。”否则,即便是学富五车,也许会“借寇兵、资盗粮,为敌所用”。那一日,书院丝丝茶香,总被犀利的语锋所掩盖,静听的学子,多被铿锵的雄辩所震撼。双方激辩到高潮时,陆九渊发出一声既尖锐的质问:“试问,尧舜读何书来?”
我猜想,那天,双方面红耳赤的争辩,是从庭院雨雪之晨持续到山村夕烟升起。盘坐在讲堂之下的众学子们忘记了饥渴,忘记了早已麻木的四肢而呆若木鸡。让后人感到欣慰的是,朱氏的“理学”也好、陆氏的“心学”也罢,尽管相互碰撞、最终不欢而散,“鹅湖之会”却为宋之后的理学界开创了学术争鸣的先河。
那天,我在朱熹所提“忠孝廉洁”碑前沉吟良久,那气韵飘逸的笔法,那光滑如镜的碑面,不知让多少人在面碑默读时扪心自问。我翻开《紫阳遗墨》一书,品读这座“忠孝廉洁碑”的深意,在感概不已时举目四望,见碑前留影者众多,大多人只在“孝”字前和“节”字前留影,很少在“忠”字或“廉”字前留影,由此让我心生疑云。幸有飘飞的丝雨,自苍穹间飘落在我的额头,醍醐灌顶般让我明晰……
从古至今,在家中孝顺长辈、在外讲究礼节的人为数不少。这种行为。相对来说容易些。而真正做到为国尽忠,一生永葆廉洁又谈何容易?君不见,很多古人都是尽忠之路饱受其害!君不见,当今很多人本来廉洁,一旦被重金美女所诱惑、裙带关系所牵连,便渐失操守,最终难逃囹圄!故此,敢站在“忠、廉”碑前以明心志的人,屈指可数。
想到有些古人“尽忠而去”,自然联想到朱、陆“鹅湖之辩”之后,这里又上演了一次“新版鹅湖之会”。两位主人公都是南宋当过将军的词人——辛弃疾和陈亮。
辛弃疾是我一向敬慕的宋词大家。大多人未必了解,他还是一位能征惯战、武艺超群的将才。南宋时期,一如今日,也是雨雪交替之晨。畅饮三杯烈酒的辛大将军,大笑出门去,匹马单枪闯入金营,“俘获敌将而归”。然而,腐败懦弱的南宋王朝,宠奸佞、图安逸,使文武全才的辛弃疾非但没有展现才华的机会,还屡受排挤。宋淳熙八年(1181年),一个风雨如晦的金殿早朝,他因弹劾佞臣被罢官,带着凄凉感来到当时的信州带湖(即今日上饶境内)在鹅湖山隐退。陈亮也是我喜爱的南宋思想家、文学家。只是古来大才难为用,他上呈宋孝宗那一篇反对议和、力主抗金的《中兴五论》,尽管气势磅礴、才气横溢,但遭到权贵嫉恨,百般诬陷,屡次入狱。宋淳熙十年(1183年)的一天清晨,秋雨潇潇、鹅湖山静,书院门前,这两位知心文友双手相握、互问平安。面对南宋王室苟且偷安,面对投降派纸醉金迷,他二人满怀激愤,竟“举瓢共饮,畅叙达旦,长达十日”(见鹅湖山史料)!让他们略感失望的是,此次鹅湖之会,邀请的一位重量级辩友——朱熹竟然失约!朱老夫子给陈亮的书信中解释为“……留闲汉在山里咬菜根,与人无相干涉,了却几件残书”。与辛、陈二人多年交好、一向主张抗金的朱熹为何临阵爽约,成为千古谜团。
遥想那个夜晚,山环水复的鹅湖,定有一处彻夜闪动的灯火,既弥散着“婺绿”的茶香、回荡着慷慨激昂的对答、传出“醉里挑灯看剑……”的吟唱,也留下了生不逢时的长啸和报国无门的惆怅。不难想象,当二人分手时,也是一个迷离朦胧的清晨,漫空飘落如雪如雨,像是在为两位爱国志士哀伤。因为,辛、陈二人此次鹅湖对唱,竟成绝版!二人含泪挥别之后,从此再未见面。
回程,雨雪之后的山路凸现湿滑、车不扬尘,不远处的山村,隐约传来鸡鸣犬吠。鹅湖书院,尽管在视线中逐渐模糊。我眼前依然闪现着两次鹅湖之会的情景:一次是儒家围绕治学、为人处事的问题,陈词力辩、互不相让;一次是词人围绕国家南北分裂的现状,相互激励、憧憬统一。二者尽管意义不同,却都在青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