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陪您一起数星星(散文)
过了丁酉年六月,母亲就整整80岁了,算是耄耋老人。
这天,给母亲过完80大寿,送走亲友,已近傍晚。我扶母亲坐在房沿台上。母亲显得特别高兴,特别满足。这也是我第一次给母亲过生日。以前要过,母亲不愿意。这次不知为什么,母亲竟然同意了。也是我近年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悠闲地同母亲谈天说地。
天色暗下来了,星星上来了。母亲指着满天星斗说:人都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星。人老了,将死之前,代表他的那颗星星了也会慢慢暗下去,直至最后陨落,消失殆尽。
我指着最大那颗星星,对母亲说:瞧见了么,您就是天上最大最亮的星星,您怎么会落呢 ……
也正是这时候,我蓦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
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我没留意;反正,当我注意到时,母亲真的老了。母亲老了,耳朵聋,眼睛也花,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看上去似乎比以前瘦小了许多。
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一天天老去,又无计可施。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也只不过几十年的事儿,似乎很遥远很渺茫又似乎是一霎那间的事,但又是每个人都无法抗拒而又必须面对的过程。母亲也一样。
作为80岁的老人,母亲身板还算硬朗,能拄着拐杖独自去上胡同窜门子,还能给她和我弟做饭。作为旧社会过来的人,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变迁,母亲向来以一副洞察世事的神情看待一切,除了对死亡有点恐惧之外,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母亲没上过学,没多少文化。没上过学的母亲说话向来直截了当,不加修饰不加掩饰。但母亲说出来的话却蛮有哲理。小时候,母亲常教训我们:“吃饱些,穿烂些,少说闲话走慢些”;还有:“穷要精神富要稳,瓷怂走路都丢盹”。
“穷要精神”、“穷要穷得有志气”,这些,我做到了,“富要稳”没做到。因为我从来没富裕过。
毋庸置疑,这些话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成为我后来做人的准则。
没上过学、没多少文化的母亲,教育子女往往也很直接,一说二骂三打。她常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五天不打,没有王法。我和我大妹都是在母亲的棍棒之下长大的。母亲脾气不太好,总爱发火。每次发火,顺手抄起什么就劈头盖脸打下来了。这点和我爹不同。我爹只打屁股,打起来也不怎么疼。再说爹很少打我们。
我比较机灵,看见母亲到处找家伙什,就一个箭步窜出屋门,跑个没踪没影;万一跑不掉,就跳上炕,将被子顶在头上,撅起屁股挨几下。我大妹比较牛,撞上撞不上,都要坐地上,扯开嗓子嚎半天,多半是干嚎,没多少眼泪。相比较,我挨母亲的打少些。但对于我弟和我小妹,母亲从未动过他们一手指头。及至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唯有我和我大妹在父母跟前比较孝顺。于是,母亲又对人说:没挨过打的娃娃就是不行,没教养,不懂规矩。
母亲老了,打不动我们了。我们再想挨打都得不到。
母亲老了,仍很迷信。小时候,我身体不太好,时常病殃殃的。每遇头痛脑热,母亲首先想到的不是请医生,而是要我躺在炕上,炕烧热,端一碗凉水,拿五根筷子,在水里蘸几下下,满面怒容,口中念念有词,在我浑身上下拍打几下;又在水里蘸几下,再拍打几下,如是数次。然后,将筷子立在水碗中,用菜刀,一刀横向劈过去,筷子飞了。又叠几张黄纸,点着,在我身边“改”几下,最后,纸化在碗里,水泼在十字路口,碗压上筷子扣在屋门角,再在我的鼻梁上咂几口,啐几下,让我好好睡一觉。母亲说:娃娃揽了“春气”,改一改就好了。
母亲最拿手的是“叫魂”。常常记得,没有月亮的晚上,母亲走在前面叫一声,我跟在后面应一声。给我叫,给我弟妹叫。筷子敲击碗边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凄婉,时而涩滞,响遍村庄的角角落落,惊得栖息在枝头的鸟雀扑通乱飞,吱嘎乱叫。如是三次。最后一次回来,母亲必定跪在灶门前念叨几句,再将一块红布包了叠成小三角块的黄纸,缝在我衣服腋窝下。过几天,将黄纸取出来,化成灰,和在水里,逼迫着让我们喝下。
在母亲眼里,“叫魂”是非常神圣的事儿,马虎不得,虚伪不得,必须心诚。“叫魂”的准备过程也是十分讲究和精细的,有时为了找一根桃木树枝,母亲要跑半下午,趁别人不注意,才在有桃树的人家偷偷折几枝下来;有时需要一小块红布、一张黄纸,母亲要到二里之外的秋射庙商店去置办。
尽管我觉得此举有点滑稽可笑,但母命难违只得顺从。至于是否有效,是否真的能治病,不得而知。再说了,那时特别穷,根本请不起医生。
即使如今,母亲仍然认为“送病”、“叫魂”等手段治疗小孩揽“春气”很有效,并对这些方法的失传表示遗憾。
母亲也信佛。我小妹从外地给母亲寄回来一本佛经,一部单放机,单放机里面录了念佛的音乐,母亲很是开心,在别人的指导下,也曾很认真地跟着嗚里哇啦念过一段时间。但后来没听到念。我不信佛,对于母亲的那一套很是排斥,惹得母亲很不高兴。
母亲集慷慨大方与节俭吝啬于一身。平日里,母亲总嫌我们这也费了那也费了。浪费一滴水一滴油一度电乃至一根火柴,在母亲眼里,那都是“倒财”,是败家子的行为,更别说浪费钱了。但对于门前讨饭的叫花子,化缘的和尚尼姑,母亲却慷慨大方得令人惊叹。
我告诉母亲,上门化缘的大都是骗人的,母亲不信。每次少则三两块甚至五毛,多则二十、三十。因此,我家门前时常有叫花子、化缘的和尚尼姑 “光临”。他们可能知道母亲好骗。时间久了,他们更知道,母亲有个在外面挣钱的儿子。尤其是周末,我在家时,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母亲不仅自己捐钱捐物,还要动员我也跟她一样捐。这也使得我很难堪很尴尬。我背地里不知劝过多少次,每次,母亲都答应得好好的,可事到临头,她却又忘了。
2008年汶川大地震那年,大门外胡同里,逃荒要饭的特别多。一次,一个年轻女人,哭哭啼啼,逢人就讲,她们那儿遭了灾,全家人都在地震中遇难,只有她一人逃了出来,一直从安徽逃到大西北,并对母亲说了一大堆讨好吉利祝福的话。那女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母亲也跟着边听边哭。临了,母亲给了那女人50元,那女人拉着母亲的手,大娘大妈奶奶地叫个不停,千恩万谢,走了。后来有人说,那女人是骗子,母亲偏不信。还跟人家强词夺理:那么可怜的人,怎么会是骗子?有谁拿自家男人娃娃发誓赌咒的。母亲哪里知道,她慷慨大方,花出去的是我的血汗钱。我孝敬母亲的钱,母亲却用来扶贫济困用来积德行善了。好在我平时给母亲的钱并不多。
以至于接下来,我放大门洞的自行车一眨眼不见了,我疑心是被那些上门讨饭化缘的人偷去的。但只仅仅是疑心。
母亲老了,老了就不免邋里邋遢的。每到周末,我回家总要督促母亲洗头洗脚剪指甲。母亲很不乐意,她以胳膊疼为理由找借口推三阻四。说的急了,我要亲自给母亲洗头洗脚剪指甲,母亲又不让,她却说她腿、胳膊没折,自个能洗。于是,在我的监督之下,母亲才顺利地彻底地讲究一次卫生。后来,临近周末,母亲总是站在大门外,问别人,今儿个礼拜几?当打听到是星期五,母亲就自己洗头洗脚剪指甲。别人问缘由,她就说:领导回来了要检查哩!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阵。
近几年,母亲总是病怏怏的,今这儿疼明那儿疼,具体到底哪儿疼,她却说不清楚。
2011年,母亲心脏病犯了,看上去很是危险。我提出住院治疗,母亲不允,争执了老半天。最后,我叫来出租车,和弟弟强拉硬拽,将母亲抬上车。到了医院,母亲还大吵大闹,我们用担架抬着母亲,跑上跑下,做完了所有检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还大吵大闹个不休,招致医生护士和同病房其他病人的责怪,我只好赶紧给人家赔不是。
挂上液体,母亲一会儿要起来,一会儿又要躺下。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将母亲扶起来,又放下去。母亲坐起来,嫌医院的墙壁冰冷,我就靠了墙坐着,让母亲背靠我坐着,就像我小时候靠着母亲坐着一样。我像哄孩子一样,拍拍打打,哄母亲。母亲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了,住院第一天的治疗也很顺当。
直到第二天,母亲清醒了,情绪才平复了下来。
母亲头发很凌乱,我借了邻床大妈的篦子给母亲梳头。母亲的头发粗、硬,怎么也梳不顺溜,我抿了唾沫,梳了好多遍才梳好。同病房的其他病人、出出进进的护士都笑了。
邻床大妈是我们村的,她对母亲说:你儿子真孝顺。母亲也跟着说了我许多好话。听到这些,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我深知,我是个不孝之子。母亲的时常暴怒,母亲说话不注意场合地点,母亲说话的不假思索,不加修饰,直白了当,常常使我难堪,我曾经打心眼里嫌弃过母亲,也数次叮撞过母亲。母亲也曾知道我嫌弃过她。可她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
打那以后,母亲再也不去医院了。她说医院的空气不好闻,规矩太多,她受不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是怕花钱。但又忍不住叫村里的赤脚医生看病。简陋的医疗条件,有限的治疗手段,花冤枉钱不说,常常贻误病情。母亲就这么不好不坏在病痛的折磨中捱过一年又一年。
母亲老了,就常常把死亡挂在嘴上。常常念叨她活不到过年。我就劝慰说,不要紧,这样的话你都说了近30年了,你这不还活得好好的么?
说着说着,母亲又对我说,她死了不和我爹葬在一块地里。我爹安葬在上垇,她死了,要葬在下垇我家的承包地里。并说:活着跟那老鬼打了一辈子铁;死了,埋在一起又要打铁!
我说,哪怎么行?我爹在上垇,你埋在下垇,将来上坟,我上垇一趟,下垇一趟,跑路不说,给你们谁先上谁后上,阴票烧多烧少了,你们不是又要争执吵闹?
见我和母亲又说不到一块,侄女说:这就叫代沟,很深的。母亲接过话茬:什么代沟?有多深?有拖拉机耕过头茬麦地的犁沟深吗?
我们都笑了,母亲也笑了。
这也许就是母亲的幽默。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吵了一辈子架倒是真的。大事大吵,小事小吵,没事也吵。早年间吵,是因为少吃缺穿,加上没钱花;后来,什么也不为,隔三差五,有事没事总要吵。有一年快过年了,大约是大年三十吧,母亲不知何事,和父亲吵得不可开交。我从厨屋拿出菜刀,立在当院,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这个年还过不过了?谁再吵我死给你们看!他们都吓住了,立即停止了争吵。
从那以后,我很少听他们吵架。可我大妹告诉我,背着我,他们还是吵得厉害,只不过,吵的次数明显少了,也没有以前激烈了。我想,他们大概老了,吵不动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连吵架的人也没了,整天一个人闷闷不乐。有时,一个人呆乎乎地一坐就是多半天,有时常常自言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神情时面清醒时而糊涂,清醒了三五十年前的事记得汤清水灵;糊涂了,刚刚放在桌子上的药就记不得了!
有时我想,人老了,真的很可怜很可怕。
母亲老了,耳朵聋,眼睛也花,身子弯成了一张弓,看上瘦小了许多。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天天老去,一天天饱受病痛折磨,却又无计可施。
我真想陪母亲这么一直坐着,一直数天上的星星,永远数下去、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