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忆江南】老戏与老船(征文·散文) ——老江南系列散文
一、老戏
正月里,忽然想去看场老戏。
车欢快地行驶在乡村之路上,田野的风扑进车窗,清新中透着微寒。
月亮不是特别饱满,却还明亮。空气里氤氲了一层淡淡的雾,月色便毛茸茸的,似挂了层薄絮儿,轻巧地落在香樟树暗绿的叶梢,松软地铺在路旁大片的农田里。稻子早已收割多日,只有枯黄的稻茬儿悠闲地站立。江南的农田一年四季都忙,难得如此小憩,但并不荒寂,有的农田种了萝卜、油菜和紫云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混和的气味儿。这个江南初春的夜晚,没有夏秋时节的蝉吵虫闹,显得特别静谧!
我不由地想起了年少时读到鲁迅先生写的《社戏》:“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每每读到此段,心便像长了翅膀,无数次飞向那个梦幻般美丽的赵庄。此情此景竟如此相似,我也孩子般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想看一场乡村老戏呢!
来之前一个当地的朋友,为我描述过他儿时看戏的场景。那时,看戏是人人都盼望的大喜事,尤其是正月十五前后的灯头戏,一连几天,热闹非凡。还在年里,大人们也不忙,早早儿吃好晚饭,急急地搬着凳子坐在戏场等候;青年男女自是欢喜,趁着混乱的人群和迷离的夜色,偷偷地寻觅心怡的人,心里藏的话,此刻,全都一眼一眼地送过去;孩子们并不喜欢那咿呀咿呀的唱腔,他们的乐趣在戏外。那几天,可以和小伙伴们疯玩儿,满戏场乱跑。周围不少小商贩,卖各种各样的美食,那雪白的棉花糖,焦香的葵花籽,充满诱惑的叫卖声……不停地往孩子们眼睛、鼻子、耳朵里钻。有的实在忍不住了,便找到大人一次次撒娇儿、耍赖,兴许能讨到一点儿小钱,来慰劳一下满肚子的馋虫。
小村庄渐渐近了,点点灯光远远地望着我们,温暖而明亮。灯光是村庄的眼睛。
一进村庄,便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越剧唱腔,听不分明。那女声极为细柔宛转,像一条丝线在夜空中飘来飘去,让人提心吊耳,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风吹断了。无须寻找,顺着声音前行,很快就到了灵波庙。
庙前搭起了一个遮棚,里面几乎坐满了人。所幸最后一排还有几条长凳,我猫腰过去,坐定,抬眼一看,戏台上真是金碧辉煌。大大的电子屏幕不断地变换着场景,四周灯光闪亮。戏已开演一会儿了,一个青衣女子正独自在台上唱,像是陈述冤情,正是方才听到的细若游丝的唱腔。
我环视了一周儿,哪有孩子们的踪影,也无小商贩和年轻人,场内几乎都是老年人。他们苍老的面容和干涩的白发,在变幻的灯光里,忽明忽暗。
女主角莲步轻移,用水袖掩面拭泪,显得楚楚可怜,唱腔也愈发凄婉哀伤。前排右边的一个老妇人已然入了戏,偷偷地用手抹了把泪,旁边的一个大伯边看边狠狠地吸着烟,一脸凝重。
半个时辰的光景,四周除了偶有人进出外,安静如初。我的心里霎时闪过一个念头,偌干年后,还有谁会坐在这乡村的夜晚,慢慢儿地观看一场老戏?蓦地一惊,忽觉人戏俱老,时光亦老了!
夜凉如水,一股寒气渐渐裹了身,沁了骨,入了心。不知怎的,我突然怕极了曲终人散,慌忙地出了遮棚。月亮寂寞地跟过来,跟着我郁郁地往回走。上了车,听到戏台上器乐的声音和一个老生的唱腔,在清幽的夜空里显得特别响亮。开出一段路,那声音渐渐远了,轻了……像风中一缕飘散的炊烟。我回头一望,老村灯光朦胧,老庙和戏台笼在一片橘红色的光影里,若隐若现!
老戏,还没有落幕!
二、老船
在灿烂的中华文化里,船,已不仅仅是一种水上交通工具,更是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美学意象。
它是烟花三月里孤帆远影的忧伤,是春潮带雨中野渡舟横的闲适,是苍茫天地间孤舟老翁独钓寒江雪的清傲,是人生失意时浪漫诗人散发弄扁舟的逍遥……
古代文人,无论是求仕、漫游还是被贬,常需乘船而行,漂泊便成为他们人生的一种况味。因而,船,被寄予了丰富多元的情感。
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制造出船的国家之一,最初是筏,即把原木凿空,人坐在上面,用木桨划行,后来演变成最简单的船。先秦时多称为“舟”,汉代以后用“船”渐多起来。
多水的江南与船息息相关,旧时的江南人走亲访友、商业往来等,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
老船,是江南一个生动的记忆。小桥流水间,几只小船慢悠悠地划行,桨声欸乃,伴着悠长的渔歌小调,绵绵软软,在烟雨迷蒙中回旋;莲叶田田间,清秀的采莲女,着一袭青衣,撑一叶小舟,纤纤素手,采摘一朵朵娇艳的红莲。
老船曾载着张继,停泊在姑苏城外的枫桥,感受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孤寒;曾载着苏轼游于西子湖畔,领略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妙;曾载着迅哥儿飞驶向赵庄,去看一场并不好看却难忘的社戏;曾载着朱自清流连于灯光桨影里的秦淮河,谛听夜晚余音袅袅的清歌……
时光荏苒,如今那些承载着历史岁月的老船,早已搁浅在时间的水岸,孤独地老去,抑或在风雨中残破,朽烂,最终消失不见。
若想寻找一份残留的老船记忆,可去周庄和绍兴。古时周庄“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被誉为江南第一水乡。画家吴冠中曾赞道:“黄山集中国山川之美,周庄集中国水乡之美。”
而让周庄声名远扬的是另一位画家——陈逸飞,他的系列油画《江南水乡》,背景多是白墙黑瓦的民居、波光潋滟的河水,古雅简朴的石桥。而船是不可少的视觉艺术,或是拱桥洞下,一人划着梭形的木舟,清波慢渡,或是平静的水面上,一两只乌篷船,闲散地泊着,意境恬淡而宁静,极具江南风情。
走进船乡绍兴,就可看到纵横的河流上,一只只乌篷船,行则轻快,泊则安闲,已成为绍兴独特的文化符号。
我曾在一个秋夜,租坐一只乌篷船,顺着一条绍兴老河,翩然而行。月光如练,两岸树影婆娑,戴着乌毡帽的老船夫总在轻咳,然后摇着橹慢慢地划行,水面荡开一圈圈银亮的涟漪,有时会有几片枯黄的老叶,兀自漂着。老船船篷油黑,船板纹裂,边行边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途经沈园,里面隐约传出咿咿呀呀地唱腔,定是在唱《陆游与唐婉》这场爱情老戏,凄绝哀转,秋水一样清寒。
如今,每每想起那个夜晚,竟如同在梦里,那咳嗽声、船橹声,老戏声,似在隔岸,却又像千年的痴梦般久远。
一个人的命运与船没有什么不同,在时光的河流里,无非从此岸到彼岸。人生只是个过程,春江水暖和秋水长天,都应该欣赏;顺流而下和逆流而上,都应该体验。
当现代生活如快艇般疾驶的时候,我开始怀念那些老船,和那些缓慢的日子里生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