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的二叔(小说)
电话把小米从清晨的睡梦中惊醒,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电话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响过第二声后被妈妈迅速抓起又放下,然后喜滋滋地换上太极服,一身素白地飘出家门。
半天过去了,电话一直在响,小米被迫再次从睡梦中醒来。她伸手扭亮电灯,趿拉着妈妈做的棉拖鞋推开卧室的门,伸头四下张望,客厅里空荡荡的,不见妈妈的影子。
小米睡意全无,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情况?妈妈去哪了?
这是妈妈来城里后,特意要求小米装的电话,除了她和妈妈之外没人知道这个号码。自从有了这部电话,几乎在每一个清晨五点半都能准时响起,妈妈不让小米和其他家人接,妈妈也只是拿起听筒,然后“嗯”一声就放下电话,转身对小米说是楼下的杨伯伯约她一块去公园练太极拳。
小米侧身瞅了一眼妈妈的卧室,只有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不知去向。
电话是闺蜜小丽打来的,刚拿起话筒,小丽就劈头盖脸责问她是不是睡过去了,害她一早上守在电话机旁没完没了地打。小米心不在焉,“啊啊”地敷衍着,心里却在猜测莫非妈妈去了她那里?转念又一想不可能,妈妈六十多岁的乡村老太太,从未出过远门,车站还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更别提自己去买票坐车了,每次都是夫君亲自开车送她回老家,这会她肯定是出去打太极了。
小米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随即坦然了,时针和分针已经成了一条直线。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心放回肚里。对着话筒故意责备起来,好不容易混个周末,睡个懒觉都被你搅醒。
谁叫你手机关机呢,不跟你废话了,赶紧回来一趟,有急事。“啪”一声小丽挂掉了电话。
小米对着话筒愣了几秒钟后,迅速返回卧室,穿好衣服,“噔”“噔”下楼飞奔去了车站。
田野,村庄,高楼大厦,河流,山川在小米的视线中快速后退,身后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只要一踏上回乡的路,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疼,那些遥远的记忆就会控制不住地出现在眼前。
二十五年前,小米的爸爸和他的弟弟也就是小米的二叔一块去内蒙做生意,在回家的路途中遇到一伙劫匪,小米的爸爸为救弟弟被歹徒连捅数刀,惨死血泊中。那时小米只有五岁。
二叔跪在小米妈妈面前,泪流成河,泣不成声,大嫂,是我让你和小米孤苦无依,大哥是为了我能早日娶上媳妇才去那么远的地方挣钱,才……小米妈妈早已哭干了眼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地望着窗外发呆。小米的手拉拉妈妈的衣角,妈妈回头看一眼瞬即又泪流成河。
小米的爷爷奶奶知道儿媳这么年轻终究是会带着小米离开的,却又十分奢望能把乖巧懂事的小米能留给他们,他们常常对着逗他们开心的小米泪眼朦胧。
小米和妈妈得到二叔的关照,并没有生活在苦难中,二叔把田里的农活全包了,从不让小米的妈妈受一点苦。爷爷奶奶像掌上明珠一样宠溺着小米。
妈妈也是极尽本分扮演了一个贤惠女人的角色,每天都会把可口的饭菜早早端上餐桌,在每一个转冷的季节她都会提前把二叔和两位老人的棉衣准备好。
小米发现妈妈又回到了从前的幸福中,妈妈和二叔也曾拉着小米的手在夕阳里留下长长的影子。二叔给小米讲的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也成为她记忆中最珍贵的留存。
二叔看妈妈的表情越来越不对劲了,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的脸庞上发出黝黑明亮的光,尤其是那双眼睛,和妈妈对视的时候变成一片幽深的海,粼粼的水面上闪着柔柔的光,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灰黑色的云吞没了月亮仅有的一点光晕,快速地向屋顶聚龙,越积越厚,天也越来越黑,终于承受不住太多的压抑,天空裂开了一道口子。一道闪电划破了寂寞的夜空,小米惊呆了,妈妈的窗户没有关上,她看见妈妈长发披肩,被一个男人抱着亲吻,又一起倒下去。雨。倾盆而下。
小米瞅着二叔的背影离去,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不知道为何要哭,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如此强烈地排斥二叔,她想到了爸爸,更加恨起二叔来。
小米不再和诽谤她妈妈的人辩驳顶撞,尽管那些刺耳的话语依旧扎得她锥心的疼,她也不再说一句话。她不知道妈妈为何拒绝爷爷奶奶要她嫁给二叔的决定,却还要私下和他勾搭在一起。
小米只想努力学习,等她考上大学,离开那些箭一样的目光,离开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二叔,她要用自己的努力给妈妈幸福的生活。
终于她如愿以偿,工作后第二年她带妈妈离开了那个小村庄,离开了二叔笼罩的所有空间。她以为就此会永远离开二叔了。她想决绝地离开,但临走她还是有所牵挂,趁二叔不在把一千快钱压在了他的枕头底下。
回到城里的家,二叔的阴影仍然缠绕在心底,她的眼前始终闪现着二叔拖着那条伤残的腿走路的样子,一个更加苦难的二叔生活在了她和妈妈的心间,更像一个障碍横亘她们母女中间,只是谁也没有向谁说起过。
二叔一生未娶,青春耗尽,把所有的好时光都奉献给了小米和她的妈妈。小米把妈妈接走以后,二叔养了一群羊和鸭子,不再出去搬砖抡胳膊挥汗如雨,他说没有花钱的地了,也干不动了。
嗨,这边。小丽扯开嗓子朝着熙攘人群中的小米挥手。把小米从思绪中拉回。
小米擦擦眼泪伸出手回应,早看见你了。
坐上小丽的豪华轿车,小米打趣地说,还是找个有钱的老公好啊,立马改头换面了。
你也能买上的,快了。
小米苦笑了一下,斜睨了一眼窗外,目光就再没收回来。她打开车窗玻璃,惊叹道,变化简直太大了,我只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回来,寒亭居然来了个咸鱼大翻身。
拉你兜兜风,好好看看我们的大寒亭。小丽说着就把车子开到了立交桥下。
桥下就是一个硕大的娱乐城,各种健身器材应有尽有,各种花草树木错落有致地点缀在中间,给人以自然祥和的感觉。到了晚上就热闹了,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秧歌队,扇子舞,太极剑,儿童转车,以及立交桥上闪烁的霓虹缤纷了整个乡村的夜晚。劳作了一天的农人早早吃了饭,男人用电动三轮驮着老婆孩子一溜烟就到了立交桥下,就像进城一样兴奋。
他们有的坐在排椅上,倚着大理石柱子绕有兴致地观看各种节目。看着看着就坐不住了,手也不自觉地上下翻飞起来,屁股也跟着随和地扭动,没几天就混到表演队伍里去了,脸上飞扬出从没有过的自信与幸福。
小丽回头望了一眼小米,小米的眼睛里闪着光,是兴奋,她太想听小丽叨叨一下寒亭的近况了。
这是我们寒亭镇政府投资为民新建的娱乐场所,响应全民健身的号召,为了社会的稳定与和谐,也是为了集中体现寒亭精神文明的建设与发展,特地兴建了这么一个民生工程。人民的生活不仅只要物质上的满足,还要有精神的充实,不能忽略这些以生存为基础的需求。可能你还不知道吧,寒亭马上要崛起一座新城,我们村马上要拆迁,她抬手指了指正在修建的高铁。
一阵清风吹来,心中的郁结似乎已经吹开。
真好,我也想回来了,小米兴奋地说。心里却在想,拆迁会让二叔得到一笔不小的数目,他的腿有希望治好了。
小米,你二叔要把老房子卖了,他的腿已经不能再等了,他虽然是村里的贫困户,但他拒绝村里的帮助,他要用卖房子的钱做医药费。已经和咱村的王大壮谈妥,你妈妈也来了,同意十万元成交,今天上午就办手续。
什么?小米睁大了眼睛。
马上要拆迁了,不会再等等吗?这时候卖房子不是白白扔掉几套楼房吗。
房子可以等,病等不了啊!
不能卖,你告诉他不能卖,妈妈天天都想着回来,万一哪天我抵挡不住她的进攻,我到哪里去要回我们的房子?
那你给二叔治病啊,你是省城最优秀的骨科专家,却连自己的二叔都治不好,你不觉得徒此虚名吗?小丽头也不回地抛出一句话,继续开车。
小米犹豫了,她没有干脆的答应也没有回绝的勇气。是二叔拖拉着伤残的腿没日没夜地奔跑在乡村和县城之间给她挣学费,给她买漂亮的衣服,给她买想要的一切。这些只要妈妈和二叔一说,她一定会得到。但她就是不想给二叔治病,不是和钱过不去,是过不了自己这关。
这样吧,你替我买了,我不会出面的。小米咬着下唇,偷偷地看着小丽。小丽没有说话,把车拐了弯,开进一条笔直的乡村公路上去。
小米,回来吧,这里需要你,你妈妈,你二叔都希望你回到自己的家乡来,我们寒亭区人民医院已经成为潍坊市人民医院的分管片区,这里一定有施展你才华的舞台。
小米有些心动,她早就想回来了,只是说服不了自己。
快进村子的时候,小丽把车停在路边,说因为修高铁路不好走,步行正好可以看看正在拆迁的村庄。
一路上,小米都沉默着没说话,她不知该怎样面对二叔。她知道二叔的心里只装着她和妈妈,平时攒的鸭蛋都舍不得吃找人捎给她们娘俩,这次的还没吃完,下次的又捎来了。每年春节过后,她都会从老家带走几只羊腿,当着二叔的面她从不表示什么,她想说不要,又怕伤了妈妈的心,小米的心像被蜜蜂蛰了一样难受。
既使这样,二叔也从不要求小米做什么。妈妈几次都说,小米能治好你的病了,你去济南住个把月让小米给你治治吧。二叔总是笑呵呵地说,治啥,又不是不能走路。
小米的心像是上了一把牢牢的锁,只把二叔一个人关在了门外。她一声不吭,沉重地离去。
二叔彻底不能走路了。小米站在门口,看见二叔坐在自制的滑板车上,一块木板,几个滑轮,手里两根细小的木棍往后一撑,二叔笨拙的身体就跟着挪动几步。
小时候,二叔也给小米做过这样的滑板,就是这块滑板给幼小的她在同龄孩子面前赚足了面子,偏僻的小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玩具了,小米的身边也常常围拢着不少的大孩子,他们都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只是那块木板比现在这块光滑多了。二叔说,小孩子细皮嫩肉的,屁股一刮就破,我们的小米会哭鼻子的。
妈妈是怎么回来的她不想再问,也没必要问了。
她在给二叔拆洗被褥,二叔的身影时而驶离她很远的一段距离,时而又滑回她身边,看妈妈曾经为他缝补的一针一线,妈妈偶尔也抬头看看二叔,总能遇见二叔的目光,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他们身上,很温暖。
二叔的大嗓门没有改变,大老远就听到了他的说话声。
你说,小米能回来吗?
能,小米不傻,她会让你吃亏吗?别看她表面冷得不近人情,实际上这孩子好着呢!
当年淋了那场雨,小米发了三天高烧,愧疚了好几天。孩子那么小就没有了爸爸,妈妈又让她伤心了。所以我就没有答应你。
都是我的不是,可我是真的想像大哥那样保护你和小米一辈子。
我知道,这么多年你每天都要打电话提醒我要锻炼身体,千万别偷懒,不要给小米造成负担,我怎能不知道你的心思。
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目光里流窜着电波。
寒亭如今也和城里一样了,有和城里一样好看的公园,你回来也可以像城里人那样早起去晨练。
看见了,回来的路上我都看见了。可小米工作忙,我回来了谁给小米做饭带孩子啊!小米今天不来你就把房子卖了治好腿,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妈妈有些责怨地对二叔说着,二叔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不再说话。
小米木偶一样站在那里,早已泪流满面,她明白了妈妈之所以留在她身边完全是为了她,和二叔在一起才是她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向阳的笑容只为二叔绽放。
原来,我的二叔从未消失过,一直在我心里。念起,小米泪眼模糊。
小米还能说什么呢?视线随二叔的滑板车晃来晃去。忽然二叔身子一歪,一颗小石子让滑板车倾斜。小米失声大喊,二叔,小心!人已大步跑向二叔。
一口气读下来,眼泪悄悄流出来了……
亲情,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
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包容,
适时放下,勇敢面对,幸福就来了。
特别感动,谢谢鸟儿姐让我再次看到你的进步,由衷为你高兴!

虽不是亲生,却视如亲生;
虽没有说爱,爱却一直在。
有句话说——
你养我小,我就养你老。
好精彩的短篇小说!
问好婶婶。再产再产!再再产!
不过有一点,因文章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个人建议题目取“二叔”更好。若是第一人称叙述,该题目自然毫无争议。当然,见仁见智,仅表观点,不求苟同。
最后祝佳作不断!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妈妈拒绝了爷爷奶奶要她嫁给二叔的决定,却还要私下和他在一起”……想来,这就是爱,妈妈也是为了避免社会舆论带给二叔的伤害。
“我”与二叔的亲情是真实的,妈妈与二叔的感情是真实的,社会的舆论亦是真实的……这是一场复杂的人生论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