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杀年猪(家园·散文)
前年春天,去农村的老妹家,见家里的猪圈闲着,和老妹商量说我们合伙养头猪,春节咱也杀年猪。老妹答应并很上心,给别人打工,吃完中午饭要赶忙回家喂了猪再返回,老妹说不会说话的家禽可不敢糊弄。
转眼进了腊月,到了老妹和我们约定好杀猪的日子。记得那天真好,没有一点儿风丝。心情也特好,起得早,走得早。想象着回去杀年猪的场面,屋里屋外热气腾腾、猪叫人忙、热热闹闹,洋溢着浓浓的年味。到了老妹家,下车进院,悄无声息。老妹把我们迎到屋里后,才看见摆在地上的一些食品袋已经装好了肉、排骨、蹄髈……要不是妹夫正在调血灌肠,还有旁边的猪头,哪里看得出杀猪了?几乎和去市场买肉没啥不同呢。原来,老妹和我们约定好回去的日子,也和生猪屠宰点约定了日子,一大早就把猪杀了,收拾停当。
除了失望,还有失落……
难抑自已的思绪,又穿越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候的农村,进入腊月,筹备过年的重头戏就是杀年猪。杀年猪的意义不只是过年吃肉,更是每个家庭实力的展示。头几天就开始张罗借桌子、凳子,劈些褪猪、煮肉的木头,把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还要切一大盆酸菜;挨家上门邀请,像办喜事似的。谁家的猪大、膘肥,说明谁家富裕,日子过得好。养猪喂米糠、粮食、豆饼,才会长得大、长得肥。家境好的开春就会抓仔猪,养到过年就能长到三百几十斤,肥肉膘子有三指厚,略微发黄,闪着油光。粮食不够吃的家庭,就等到了五六月份抓仔猪,猪吃的食料也不好,快到年根了才喂些粮食、豆饼水催催,自然就长不太大,也不够肥。有些家儿子要说媳妇、或者儿媳刚过门,也一定要杀年猪的。杀了猪还要请上几桌,左邻右舍、沾亲带故,里外屋、炕上地下,说笑声、敬酒声,觥筹交错。五花三层的白肉片、软灿灿油汪闪亮的血肠、溜肥肠、熘肝尖、热乎乎的大碗杀猪菜。在冻掉下巴的时节,待酒至半酣,舌头有些发僵,客人们就会扯着东道主敬酒,指着满桌酒菜和窗外桌子上的肉方子、猪头等,开始夸东道主家的猪大、肉肥,会过日子,家道富裕。这时候的东道主就会一脸得意、很是受用,嘴里却说,哪里哪里,大家吃好喝好。年猪有一家开始杀的,都开始杀。大人们说,猪听到被杀同类的挣扎、惊恐地嚎叫声,就会受到惊吓,恐慌不安,不爱吃食,就不长了。所以一有开头的就都着急了,纷纷找屠夫排号。
我们村有两个专业屠夫,常年在街上摆肉摊卖肉,到了杀年猪的时候出摊就会晚些,杀年猪收入也不少。有一姓边,一姓黄。人们都爱请老边,他干活麻利,抓猪不用好多人,只见他先捋顺几下猪头,再拍几下,突然薅住后腿,另一只手几乎同时薅住前腿,向上一提,猪就倒了,再上人按住、绑了、抬出、过称、撂案子上,照耳后一棒子,猪痉挛,进刀,一气呵成。上通条、吹气、上锅褪毛。他先用手试水温,手就是温度计。水凉了褪不下毛,水太热烫熟了也褪不下毛。先是往猪身上浇水,边浇边指挥,热了,加凉水,凉了,添火。浇透了水,刮刀飞舞,三五下就是一面,转眼变成了一只气鼓鼓,白素素的大肥猪。然后吊在梯子上开膛取下货、劈肉瓣、剔骨、切方、翻肠、洗肚。完活。也就个八小时。老边还有绝活,就是一打眼就能根据猪的体型和喘气判断出有没有米子(绦虫)。有绦虫的猪,老边从来不给杀。而且一过目就知道猪有多重,杀了能出多少肉。老边平时在街上卖肉时,也总会有人围观,我也经常去看。想买多少肉,他一刀下去,几乎不用称,简直可以媲美张秉贵的“一口清”“一抓准”。老边爱干净,虽然杀猪卖肉,身上却从来没有油渍。卖肉时,嘴上叼的烟卷,说话时粘在下嘴唇上不掉,还可以从嘴的一边滚到另一边,烟灰也从来不会落到肉案子上。所以请老边杀年猪的特别多。晚了排不上的就会去找老黄。老黄瘦瘦的,鼻子上没有骨头,都叫他肉鼻子,说话鼻音重重的。据说身上还有米粒子,是吃豆猪肉吃的。虽然没有老边的活好,到了杀年猪时,找他的也不少。我不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身上有豆豆,是因为我看到恐怖的一幕在我心里至今也无法忘掉。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去商店,看见后院围好多人,说是在杀牛,我们也围了上去。只见一头四腿被绑在木桩的牛,哞哞地叫着,声音凄惨,眼里流着泪。老黄左腋下夹着牛脖子,右手拎着的锋利弯刀,毅然举起刀,从下往上割去,鲜血喷出,我们闭上眼请,转身跑开了。刽子手!我在心里恨恨道。据说他还杀羊,羊被杀时叫声更惨,咩,咩地像小孩叫。老边从来不杀牛羊。
还有的人家因为没排上号,又年轻好胜猪就自己杀,经常闹出笑话。有的把猪绑了,棒子打不正地方,越打猪叫得越欢;有的杀了好几刀,猪还不死;有的猪放完了血,解开绳子跑了;还有的褪猪压塌了锅台,还有的掉到锅里烫伤了脚……
记得,我们家杀年猪从来没请过他们,都是我父亲的战友、刘叔杀。刘叔住的村子离我们家有六七里地,和父亲约定的日子到了,刘叔一早准到。骑辆旧自行车,货架子上夹个装家伙的油布包,通条绑在自行车大梁上。进屋抽根烟,喘口气,就开始抓猪、杀猪。刘叔和别人杀猪不一样,不打棒子,而是用手摸着摸着,然后一刀进去,猪哼哼两声、蹬蹬腿,结束。刘叔杀猪还有个习惯,头一天晚上,不让给猪喂食,只喂些稀米汤之类的,说是血多、肠子好收拾。刘叔收拾猪也很麻利,在当地也颇有名。收拾完猪,刘叔还上灶做菜。每次几乎是最后一个上桌,我父亲必须和刘叔坐一起。给客人们添酒、加菜就由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完成。每年这个时候父亲最高兴,话也最多。父亲和刘叔酒量都很好,每次都会喝两三饭碗,喝着喝着,话就多了。他们讲打鬼子时,豪情万丈;讲牺牲的战友,泪眼凄迷;讲打国民党,遭遇敌人大部队连长牺牲,潸然哽咽,讲被打散了重新归队战斗,激动振奋;刘叔还给我们讲了父亲如何将新兵拉燃的手榴弹抢过扔出窗外,救了一屋人;当排长的父亲如何接替牺牲连长指挥战斗……看到父亲和刘叔唠得那么激动、开心,听着他们的故事,我们都很感动,打心里敬佩。每次宋叔走的时候,父亲都要给割一刀肉,再带上两方熟肉、一条血肠。赶上路滑,父亲就再三叮嘱推着车走,刘叔转过弯不见了,父亲才会回家。每次杀年猪能和刘叔开怀喝一次酒,重叙战友情,其意义对于父亲已经超出了杀年猪的本身。
杀年猪最后一道程序,是把切好的肉方子、排骨、蹄髈、猪头等摆放在桌子上,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宿,装缸盖盖,压上石头,放在背阴处,用秫秸等苫上,等候春节到来。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真是杀了年猪,年味就有了。杀年猪的人家都会炖出一大锅微微泛红的杀猪菜,几乎吃到过年,而且越热味道越好。邻里也会盛上一盆,相互串换着吃。杀年猪还是一次亲情、友情的聚会和交流。
如今的农村,家里养猪的少了,在家里杀年猪的更少了。没有了杀年猪的味道,年味仿佛也淡了许多。曾经的那些,只能在记忆的深处找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