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云】麦子熟了(散文)
1、从西藏到山东,如雪的爱情绽放
那是个星期天,罗峰在信中了解到张梅一般一个月左右回家一次,平时不回家的,罗峰按图索骥,找到张梅就读的这个师范学校时,张梅正在图书馆读书,走走!有个解放军找你!同宿舍的林青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合上她的本子,替她扣上钢笔,装进手袋,拉上拉锁,看到张梅的脸已如丹青浸染的生宣纸,漫延了开来,一直到耳根,且鼻尖了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林青刮她的鼻子,瞧这鬼样子,没见过解放军吗?走出图书馆大门,张梅在门口的不锈钢柱子上照照,映出了一张朝霞般的模样。张梅真没想到罗峰会来学校找他,他说过他这个月可以探亲了,只是没想到会见到他。
远远看到了苍灰色的女宿舍楼前站着一个解放军,站着笔直,像一棵毛白杨挺拔,俊朗。张梅想起了茅盾的《白杨礼赞》,感觉用在这个人身上真是恰如其分。越来越近,张梅甚至能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他的白牙齿。不由得低下头。林青对那个军人说,“这就是我们93级的张梅,解放军怎么称呼你啊。”“罗峰,谢谢同学。”罗峰伸出手,林青笑了,没接伸出的手,“走了哈!”就一步三跳地上了宿舍楼。张梅看着他只手又慢慢地垂下,不由得笑了。
这个叫罗峰的男孩,近距离地看,他脸上隐隐有些青春豆,黧黑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大眼,两腮褚红,眉很浓,嘴巴很阔,比照片上的还显成熟。罗峰看到这个很小巧的女孩,清汤挂面似的直发比照片上见长了,已过肩,款款地落下来,穿着洗得泛白的天蓝色的大衣,很合体的有笔直裤线的长裤,足登格子运动鞋,倒像个初中生的样子。
“真好学。”还是罗峰首先打破了沉默,接过她的手袋,发觉被张梅握过的已很是温暖濡湿。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校门,在校门口的快餐店里坐下来。还不到正午,店里吃饭的人不多,几张长条桌子,规规矩矩地排成两行,铺着白底紫色花朵的塑料布,上面隐隐有时光沉积的油痕。他们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张梅就用尖尖指甲捉住那痕迹,如锯似的推拉,不一会儿,张梅的手指甲里已藏了小小的黑污垢。罗峰问张梅吃点什么,张梅低低地说,随便点吧。于是罗峰走到吧台对老板娘说着什么,一会儿拎过来一叠餐巾纸,给了张梅一大半。
等待的时间里,罗峰就先用滚水烫了张梅的餐具,倒在垃圾桶,又烫自己的,倒了一杯热茶。茶很浓,还有很暖暖的茉莉花香气。罗峰给张梅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势喝了一口,丝丝地吸着气,“真烫啊”。张梅笑起来,“热茶能不烫吗,刚沏的呀”。罗峰说我们在那个哨所是喝不到这么烫的水的,高原缺氧,压力达不到,一般烧滚了的水,喝到嘴里也不是怎么烫,茶叶常常浮在水皮上,需要一点点地吹着喝才行。
后来上的菜鱼贯而入,香椿芽炒鸡蛋,干煎带鱼,油菜炒肉丝,豆芽爆猪肝,米饭两碗,还有一大盆酸辣汤。张梅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多,哪吃得了啊。”“呵呵,吃饭要吃饱。”罗峰说。窗外看着骑自行车的行人匆匆而过,间或有汽车“滴滴”地鸣着喇叭飞驰而过。在1995年的L城的秋天,十九岁的张梅和十八岁的罗峰第一次面对面地吃饭。罗峰在西藏已当兵一年多,也许是因为这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太阳格外地恩惠,他的身体拔节似的生长,细瘦的胳膊已是粗壮,嶙峋的胸膛已有了厚实的胸肌,薄薄的唇上方已生出青细的胡须,声音也变得低浑起来。
彼此客气地互让,羞怯地夹起黄黄的鸡蛋,绿生生的香椿芽,小心地剥去鱼刺,罗峰每夹起新的,都要先夹给张梅,然后再吃。这样,张梅跟前的小碟已是冒尖竖起,两人略带矜持地吃,小口地品汤,一点一点地咽下,听罗峰讲西藏高原蓝蓝的天,碧碧的水,终年积雪的山。窗外的太阳从开始的直射窗户热烘烘的,到渐渐西斜,到底是年轻,四个菜渐渐露出了底盘,汤喝了多半盆,两人都吃得冒出了汗,罗峰甚至掩嘴打了个很响亮的饱嗝。
结账时,看到罗峰拿出几张十元的票子,递给胖胖的满脸笑容的老板娘,又小心地把找回地纸币展平,放在钱包里,心里叹息,男孩子从写信请吃饭,这也许就算恋爱了吧。
从学校向西走,沿着两旁铺满绿荫的石子路,过了一条小桥,就到了很宽的大路。两人相隔着半米的距离,缓缓地前行一公里,就到了护城河,湖边有几个垂钓的老人,一阵轻风吹来,湖面泛起了细碎的一望无际的鳞波,缓缓地流动,罗峰忽然停下来,望着张梅说,“我想送你一个藏族特色的礼物,好吗。”张梅望着他,笑嘻嘻地说,“什么啊,让我看看呗,很贵地是不要哦。”罗峰笑了起来,说贵谈不上,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塑料袋子包得围巾似的,罗峰小心拿出来,是那种耀眼的白,不掺一丝杂色的纯净的长长的纱。“哈达。”罗峰眼睛直视着张梅,然后给她绕在脖子上,张梅的脸上又泛起层层的红云,在白纱的衬托下,显得很养眼的那种好看。
哈达,象征着纯洁,象征着友谊长存的哈达,如今戴在张梅的脖颈上,环绕着,风轻轻扬起,遮住她的一半脸,又缓缓飘落。十九岁的罗峰,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意,心里象高原上的白雪,纯净无暇,也象阿罗格喇嘛寺的钟声,荡气回肠,悠远无限。
后来,他俩沿着护城河慢慢行走,说着各自琐碎的事情,时间如河,缓缓而逝,夕阳把河染成了绚丽的橘黄色。罗峰把张梅送到学校,坐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家了。张梅望着罗峰背影渐渐被远方所隐没,怅然若失。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对罗峰来说是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时光。通过严格的政治考核,体检,层层筛选,他终于光荣入伍了!成了一名军人了!一个最可爱的人了!他把家里大哥穿旧的褂子,母亲缝补过的秋衣秋裤,有破洞的袜子,全丢下了,而现在的罗峰穿着齐崭崭亮刮刮的新军装,笑不拢嘴,对着送行的爹娘,大哥嫂子,敬个不太熟练的军礼,然后他们这些新兵,将会分派到全国各地,而他去的是一个叫吉隆的哨所,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在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那个在中国地图都找不到的小黑点,在中印边境,有个两层楼的哨所,他的青春将在那儿进行洗礼。
在这次去西藏之前,知道本市有个叫孔繁森的领导干部为西藏阿里当地人所称颂,他一生把热血全部奉献给了那看片纯净的土地。当罗峰坐上西去的列车,真正地向西藏腹地行进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对西藏的所有认知,其实都是书本上电视上的间接经验,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
火车渐渐地向西深入,生长了十八年的鲁西偏僻的小村,渐渐地被陌生的城市街道所代替,窗外土壤和植被颜色也渐渐地变得陌生起来,暂停小站卖小吃的吆喝声中已有了不熟悉的口音。
当兵半年的罗峰,无意中看到一本《青年博览》,看完了全部的文章,猛然发现每页的底部都有交友信息,罗峰突发奇想,我也可以登上刊物发表交友信息啊。于是就打草稿,一本自家里带来来的笔记本撕了十几页后,终于定稿,那就是:这儿有终年积雪的高山,碧蓝的湖水,洁白的羊群,只是没有你,我的朋友,我能在西藏高原等到你的信息吗?就发了出去,开始每次邮差上山来,罗峰拿信的时侯,总留意是否有他的陌生人写给的信,一直没有。
大概过了三个月,积雪封住进山的路,他们绞尽脑汁地计划有限的粮食怎么样才能等到半月左右团部的供给到达,终于在粮袋子里倒出最后一碗米时,团部的牦牛队,驼着沉重的粮食、炖的稀烂的红烧肉冻成好大一坨,来到了这个叫吉隆的哨所。几十个官兵列队欢呼,连长眼含热泪,热烈拥抱着上山的领导,大声地说着话,而且最让罗峰激动的是,团长带着神秘的微笑说,“还有新兵罗峰的信,是个师范学校的啊!字迹很秀气,是个女秀才吧。”罗峰的脸涨得通红,脸上隐下去的青春豆又浮现出来,此起彼伏的,很热闹的样子。大家都哄笑起来,连长,那个当兵十多年,已三年多没探亲的连长,很懂地说,“咱当兵的,远方来信,特别是姑娘的来信,比粮食还珍贵呢。”白气瞬间结成了霜,很快地厨房里燃起了柴火,红烧肉在锅里得得地颤抖着,仿佛和着大家激动的心情。
吃完了饭,大家大声唱起了歌,尽管荒腔走板的,但大家脸上都热腾腾的,如浇了蜜似的油腻。罗峰早早地吃完了饭,找了个很安静地角落里,颤抖着打开那封来自家乡城市的陌生的信。
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解放军叔叔您好!
我是山东省L市的一名师范学生,我非常崇拜你们军人,保家卫国,舍小家为大家,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站岗。西藏的蓝天白云,我在课本上见过,真的羡慕你们,整天生活在画里一样。
祝身体健康!并代问你们连队的所有解放军叔叔好!
张梅敬上
1994年10月2日
现在已经是12月了,大雪封山的原因,从她封好发出到他手里竟走了一个多月啊,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高兴地消息啊,竟称他解放军叔叔!他摸摸刚冒出的细软的胡须,不禁笑了起来。
在叫作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的吉隆哨所,一个普通的哨兵,因兴奋第一次失眠了,身边战友此起彼伏的鼾声,如船似的悠悠走着,载着他想了很多,很多。
于是他回了一封信,又是十几页的纸,写了团,团了写,他实在不好意思,他的字不如她的字秀气,漂亮,从小养成的伸腿大棒地写字,他有点羞涩。但还是写了,尽可能地工笔正楷,一笔一划地写,写完了,发觉手心里已满是汗。
信是这么写的:
张梅同学你好!
首先非常感谢你能来信,我(他顿了笔,想起代问其他战友好的事,就加了们,)们都非常高兴。叫我叔叔我非常惭愧,我今年刚入伍,十九岁。保家卫国是当兵的责任,这是当兵时首长这么说的,我们也是每天巡逻各个管区,保护藏区百姓这么做的,你在课本上看到蓝天白云,确实象画一样,但环境也很严酷的多。比如现在大雪封山,供给要精打细算地计划,1米多深的雪,高原缺氧,一开始不适应,发烧,嘴起皮,心慌气短,战友们都非常好,就像一家人似的,大约一周左右会适应的。无论怎样,我喜欢这荒凉的哨所,当兵是我小时侯就有的梦,这里,实现了我的梦!
罗峰
1994年12月3日
就这样,两地书,鸿雁传情,他们来来往往地通了半年多的信,张梅称呼从开始的解放军叔叔到后来的罗峰;罗峰叫张梅从一开始的张梅同学到张梅,他知道了她班上有个很泼辣的女同学林青;有个讲课爱引经据典老夫子似的张老师;上次运动会上他们男同学篮球得了第一,班上的女同学把嗓子都喊哑了;学校不大,图书馆藏书不多,饭食单调,好长时间吃白菜炖豆腐;而她也知道,那个叫吉隆的哨所,一天走过过四季感觉,从海拔5380米的马拉山沿着蜿蜒狭窄的盘山道直下到海拔2830米的谷底,从满目苍凉到满眼滴翠,哨所藏在一片果树中,果子成熟时,天天吃不尽的千年古树野果;也知道战士世外桃园的新鲜感很快消逝,剩下的是西藏边防看不到心头的孤独和寂莫,每年的4月9月,连绵的雨水冲塌山路,冬季,冰雪封路,哨所变成孤岛;她知道有个哨所,在帕里镇上,与喇嘛庙相隔一墙,一边是火热的军营,一边是诵经声声的寺院,军营战士们给喇嘛们看病,喇嘛们也送给战士酥油茶,军民团结一条心。
快毕业了,同学之间都在传写着毕业留念册,在上面写上三年的感受,同窗友谊的惜别,也有在学校里修成情侣的,不免更加留恋最后的校园生活,七月的小城,已是很热了,耀眼的太阳,把树上的叶子都晒得恹恹的,不大的校园里,绿树成荫,蝉的噪声仿佛一下子浮出来,“知――了,知――了”,那是先知的声音。
2、麦穗出世
小镇地处县城东南方向,沿县城南外环丁字路口,一路蜿蜒南下,路两侧站着士兵似的粗壮的毛白杨,路经被秋风吹得发黄的玉米地、高梁地,有匍匐在地上的已结了种子的落花生,有绿呦呦的藤蔓爬得到处是的红薯地,渐行渐远,闻不到县城芜杂的气味,看不到县城鳞次栉比的烟囱,清水镇,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张梅爱上它,更重要的是,小镇离罗峰的老家很近,只有二里多路,这是罗峰建议张梅来这儿教书,反正县城留不下,张梅就报志愿在十五个乡镇选择时,就选择了清水镇。
一九九五年的九月,二十二岁的张梅听从娘家嫂子的建议,把用橡皮筋扎的长发散开,找了个理发店,烫了个大波浪的卷发。报到那天,还穿了双半高跟的皮鞋,黑色风衣,下身着宝蓝色的牛仔裤。
校长姓余,胖乎乎的,五十多岁,见了张梅很高兴,“好,师范生,新生力量哈,教四年级,行吗。”“当然可以。”张梅笑了,这个校长平易近人,然后校长又介绍了镇小学的情况,有一半的民办老师,师资力量较为薄弱,但他们教得也不差,都很认真的,业余可向他们学习。
张梅精心地准备了第一堂课,足足备课近一天的功夫,她给四年级的小朋友上第一节课时,校长副校长和几个年长的老师,满脸严肃地拿着个听课记录在教室后排正襟危坐。张梅很坦然,她拢了下滑到腮边海藻似的长发,平静地说,同学们好!很好听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然后她简单地自我介绍,“我是张梅,刚从市师范毕业,从今天起,由我带领大家共同学习四年级数学,非常愿和大家做好朋友,让我们共同努力,好不好?”讲台下面的小学生挺胸凸肚地满脸惊喜,非常大声地说,“好!”“有没有信心,同学们!”“有!”这是一种山洪般爆发的声音,这是一种乡镇小学朴素的少年发自肺腑地接纳喜欢这个年轻的姐姐似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