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刺毛就嚷嚷：“年是旧传统，咱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革命年，用战天斗地实际行动迎接新春！”
　　 剌毛是革委会委员，在他蹲点的生产队，同工同酬，提出三不准：不准烧香祭祀；不走亲拜年；不大吃大喝，要照样整地。层层布置，分头检查，监督执行。
　　 不大扫除，不炸面鱼，不蒸糕、不包饺子，少了年的忙碌，看不到对联，灯笼，听不到鞭炮、拜年声。以穷为荣，穿新衣不多。孩子的欢笑少了，年暗淡无光。
　　 剌毛想：等大年初一，自己率大家扛着镐头，铁锨，推着箩筐，铁锤，钢钎，浩浩荡荡去整地，场面肯定壮观隆重。既显示创举本事，也震慑牛鬼蛇神。企盼这一天到来。
　　 大年夜，村里安静。剌毛包半斤猪头肉，提一瓶酒，想同刘寡妇一起抿两口。
　　 刘寡妇大门紧闭，怎么敲也不开。
　　 剌毛老着脸皮：“妹子，我现在是革委会委员，有事商量。”
　　 刘寡妇不领情，断言回绝：“有事白天说，我睡了。”
　　 “别怕，没人敢惹老子！”
　　 敲门，拍窗。好话说了一大堆，再无回应。
　　 社员们吃好便钻进被窝。听声暗好笑，装没听见。
　　 数九寒天，屋檐挂着冰凌，滴水积雪结冰。寒风凛冽，穿透剌毛单薄衣着，冻得颤抖。他不甘心，盼着转机。依墙边呆到肚子咕噜叫，见无动静，扫兴回家。
　　 屋空荡，烧火少，冷风破窗钻入，彻骨冰凉。被褥破旧，四十岁独身，躺下倍感凄冷。干渴，头晕，无力。翻来覆去，好容易睡着，醒来天大亮。边揉眼边骂：“操，人倒霉，喝水也咯牙。”蹬上裤子，披起衣服，出门哧溜一滑，摔个仰八叉，疼得直咧嘴，顾不得拍打，爬起便走。
　　 东邻门开着，院子雪已扫，小车被春旺推走了。他气鼓鼓地嘟噜：“狗崽子，为抢工分，招呼不打，溜了！”刚要拔腿追，猛嗅到一股燃香的味道。他眼珠一转，又嗅了嗅，不禁一喜。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多年。你竟仍没忘烧香祭祀你那剥削人的先祖，想变天呀？尾巴被我逮着了，有你好看的！他暗自庆幸：不仅揪住阶级斗争新动向，更有了迟到理由。工分是命根，活有人干，人们就怕落下。过年再加别人得不到的额外补贴，工分肯定不会少。穷怕了，渴望温饱。
　　 太阳跃上山坡，灿烂的光辉仍抵不住寒流肆虐，西北风强劲。工地上拉横幅，写标语，彩旗飞扬，气派隆重。铁锤叮当，锨镐飞舞，铲土的，推车的，抬筐的，来来往往，你追我赶。天不冻懒人，都脱掉棉衣，干得冒热气。地中央的大石墩不见了，石块推走砌成地堰，深塘回填了新土。高坡上土填到低洼处，地慢慢变得平整，在延伸拓展。
　　 剌毛大摇大摆地走来，没人招呼。老队长鄙视的一瞥，感到不舒服。他干咳一声，吆喝说：“都停下来，我有话说。”
　　 老队长不耐烦回他：“干活，有话回去说！”
　　 老队长是老党员，干过地下交通，对革命有贡献。队里有威望。
　　 剌毛不买账，觉得老队长生得逢时，若自己赶上肯定不会差。自己是造反司令，夺权干将。不甘心失去机遇，坚持说：“抓革命比促生产更重要，先放一放。”
　　 老队长埋怨：“靠吆喝打不出粮食来。”
　　 “你这老党员不跟形势，阶级觉悟太低了。”剌毛挖苦说。
　　 老队长说：“咱靠劳动吃饭，花里胡哨产不出粮食。”
　　 “抓革命才能促生产，宁要社会主义草，也不要资本主义苗。”见老队长没停下手里的活，大家都不动，再次张罗：“都停下来，集中一下，我有重要事情要说。”
　　 老队长只好说：“那就歇会抽袋烟吧！”
　　 队长发话，都丢下工具，披上棉衣，在背风朝阳处集中。
　　 有人嚷：“冷清清的，什么话不能回家再说。”
　　 有人叫：“站着不如干活暖和，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队长催促：“都在这了，说吧！”
　　 剌毛眼睛扫了扫，指着远处说：“春旺还没过来呢！”
　　 大家一看，远处还晃动着春旺干活的身影，忙招呼快来。
　　 二妞说：“春旺哥总是这样，趁大家休息，赶紧将倒在上面的土摊平，修路，做好事呢！”
　　 剌毛鼻子一哼：“做好事？我看是假积极！他不这样，掩盖不了反动本质，狼子野心！”
　　 二妞说：“春旺哥可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一起推小车，他总是抢在头里，为我们压出车辙。见我们推不动，总来帮我们。从不计较。”
　　 剌毛说：“亲不亲，阶级分，他老家剥削，心里怎么想的弄不清。”
　　 老队长说：“我看着他长大，不偷不抢，干活不耍奸，不惜力，靠劳动生活，没什么弄不清的。”
　　 春旺来了，擦着汗立在一边。
　　 剌毛开门见山：“春旺，你家是不是还搞祭祀？”
　　 春旺说：“天天干活，那有祭祀？扫四旧时，族谱都烧了。”
　　 剌毛再问：“你老实交待，大年夜你烧没烧过香纸？”
　　 春旺说：“我多年没买香纸。”
　　 “不管你买不买，你烧过没有？”
　　 李春嫂插嘴说：“人家没买烧什么？你给他的？”
　　 剌毛严肃地说：“别打岔。这是原则问题，要春旺回答。”
　　 春旺想了想说：“我，我……点过香。”
　　 二婶惊讶地说：“你这孩子，太大胆了，怎么能对着干？”
　　 剌毛沾沾自喜，进一步诱导说：“大家都听到了，春旺自己承认点过香。那你坦白交代，你在为谁烧纸点香，抱什么目的？”
　　 春旺说：“我没烧纸，但点过香。香是在墙角翻到的，家里有老鼠，白菜一直被咬坏。见有鼠洞，点香插洞里想呛它出来。”
　　 剌毛说：“别狡辩，掩盖实质。”
　　 春旺说：“事实就是这样，不信，可调查！”
　　 剌毛在人群中环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基干民兵大川，二宝跟我去看看，不信揪不住尾巴！”
　　 望着三人的背影，老队长叹口气说：“听兔子叫耽误耧豆子！趁撬开冻省事，抓紧干呀！”
　　 大家各就各位，干起来。
　　 直到太阳升头顶，大川，二宝才回来。
　　 大家关心地望着二人，忙问：“看到什么？”“真的假的？”“剌毛说什么了？”……嚷嚷不停。
　　 大川说：“看了，春旺说得没错，是在瓮旮旯里点过香。还剩半截在老鼠洞里。”
　　 二宝说：“墙边堆放大白菜，确被老鼠啃过，有的只剩半棵了。”
　　 大川说：“剌毛翻箱倒柜，拉抽屉寻照片，家谱，什么也没有。”
　　 有人嘀咕：
　　 “没事找事。”
　　 “春旺成分不好，好欺负。换了别人，他敢！”
　　 ……
　　 老队长松口气，说：“好了，弄清了，没事了，干活吧！”
　　 正说话间，剌毛也晃悠回来。老远便对着推小车的吼叫：“嗨呀，跑得腿脚都酸痛了。当干部真不容易，真不如一门心思干活轻松！”
　　 老队长顶撞说：“沾便宜卖怪，懒还要寻理由。种田是本分，粮食靠血汗换来。不泼下身子，整天云山雾罩，即使工分几麻袋，粮食却只能装在烟荷包，仍填不饱肚子。要踏踏实实争取丰收。即便工分只装烟荷包，只要能用大麻袋装粮食，那才是目标。”朝手掌一吐，抡镐刨下，见白点，再一镐，点加大，再刨，裂出黑缝，成块落下……
　　 大家也干起来。
　　 乌云遮住太阳，四野灰蒙蒙，气温骤降，雪花纷纷扬扬。都忘了今天是春节，就怕工分比人少争，谁也不想歇。
　　 剌毛还在观望。听背后有人叫：“闪开，别挡道。”见小车推石头撞来，忙躲闪，被掉落的土坷垃一绊，摔倒在地。引起哄笑。
　　 剌毛尴尬地爬起，嘴里依旧嚷：“今天没抓住把柄，不等于今后抓不着。弦时刻不能松，要时刻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不情愿地弯腰拾锨，铲起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