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小朋友
记得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奥雷连诺上校说过一句话:“最好的朋友是已经死了的。”我们暂时可以把此句话理解为故弄玄虚。
我站在艳阳下,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玉米田前后左右包围的乡间小道上,看着齐腰深的玉米,看不到你的半点影子。这情景和鲁迅的《故乡》有些类似,“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少年闰土的机敏留在了许多人的脑海里,也留在了文学史上。你似乎没有那份机敏,你应该比闰土还小许多,而且要比他更胆小。一只癞蛤蟆就将你吓得半死似地喘不上气来。
沿着长满蔓草的小道,我在那块田地边缘走来走去,始终没有找到你。那时正是午后,四野无人,连乌鸦都乘凉去了吧。没有办法,也无法可想,我只能回去。从此你再也没有长大,依旧是那般瘦小,黑黑的模样,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后来也有几次相逢,但大多都在梦里,或者在意识的海洋里,你像电影中的人物一样,突然闪现出来,瘦瘦的、黑黑的。
我家在村庄的南头,你家在北头的东边,相隔大约一里远。每次你没事的时候,总是跑到我家里来,找我玩,尤其是每当下雨时,你总会穿着你父亲图省钱给你买的不合脚的雨鞋,哐哧哐哧地走来。而多年以来,每当我们再次相逢时,你总是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穿着那双似乎要把你装在里面的雨鞋,同样哐哧哐哧地向我走来,就那样怯怯地笑着,你的一生,似乎被我永远定格在你那一刻。的确,正是这样的。
也正是在那样的一段岁月里,我们一同认识了高粱、谷子,还有水稻,而我也知道了你不仅怕蟾蜍,怕蛇、怕老鼠,连青蛙也怕。记得那次上学路上,正是夏季多雨的时候,一只青蛙坐在河渠的岸上,挡住了你的去路,你竟然那天没去上学。老师当然是很严厉的,罚你站墙根。由于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而且你的父亲那时毕竟也老了,你的哥哥姐姐们几乎比你大一辈人,所以家里似乎也不当回事,事情都随你了。
于是我们一同去上学,一同回家,一同放炮仗,一同捉青蛙,尽管你很害怕,一同去偷生产队的西瓜,他们都怕我把你带坏了吧。其实,我也比你大好多。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找你,哪怕是你的影子。我自己来的,谁也没告诉,连我的母亲也不知道。
那时候太小,所有的事情都有家里人,思考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东西。每年夏天收割完麦子,秋季收玉米,我们都渴望能够吃到白面馍馍。每次母亲蒸馒头的时候,我有时会守在锅边,看着白晃晃的蒸汽腾腾而上,嗅着里面的香味,不停地问母亲,“妈,馒头啥时候能熟啊?”母亲总是回答我说:“快了,快了。”终于起锅了,但不是白面馍馍,而是金黄金黄的玉米粑粑。由于太烫,母亲铲下一块,盛在碗里,我将碗端在手里,连动都没有动,说实话,光看着,就饱了,甚至都撑了,不知道夏收的麦子都到哪儿去了。
收完秋,最担心的就是下大雨了。因为要交公粮,大人们催促着孩子们帮忙加班熬夜剥玉米,有时候实在撑不住了,就倒在玉米棒堆里睡着了,直到母亲叫醒我。你可能不会,因为你是家里最小最得宠的孩子。而剥完玉米后,玉米睡在烧得热腾腾的炕上,我都不知道睡在哪里了。这是最原始的烘干技术吧,为了按期交上公粮,家家都在大夏天烧热炕烘干玉米。印象最深刻的是,到了交公粮那天,大人们拉着架子车,孩子们在后面跟着,或推着,一起浩浩荡荡地去交粮。等到了粮站,会发现交粮的队伍排了足有几里路长。有时候,我们也夹在里面,光着脚丫,在玉米堆里乱踩。记得最后还有不少人将粮食拉了回来,又在炕上继续烘干,大人们说,他们运气不好!我不知道,你也是,大概运气就是验粮官的感觉吧。验粮食的时候,他拿着一个中空的杆子,往袋子里一插,然后拔出来,于是玉米粒便留在了杆子里,他拨出来几个,放进嘴里,咯噔咯噔地咬着,然后才做最后的判决。好威风!
而我那时候经常觉得肚子饿,尽管那时候没有再饿死人,尽管每天也有三餐,可早晨吃过玉米珍,中午吃玉米搅团,晚上又把中午剩下的搅团热一下,接着吃,我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说实话,我肯定盼着你来!至于那时候到底心里怎样想,谁能记得呢。
每次你来,总会带点吃的,那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你每次来,总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白面馍馍来,悄悄地塞给我。我应该是吃了你几年的白面馍馍了,所以至今还记得。我不知道你的家人有没有察觉,有没有发现你的行为,你会不会由此受到责难,甚至挨打。挨打可能不至于,毕竟你是你父母最疼爱的孩子,他们老来得子,怎么舍得呢。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而每次每当你到了时间还没有回家的时候,你的父亲肯定会来我家带你走的,他们知道你在哪里!
我该回去了,否则我母亲发现这个时间我不在家里,会出来寻找的,我不能陪你了。而我也无法陪你,我竟然连你的影子都没找到,不知道你在这块土地里的哪一处,玉米掩盖了一切。
后来你带来的就不只是白面馒头了。你来的时候,从怀里拽出来一本书,是一本小说,挺厚的,非常新,交给了我。可是我至今也记不起那本书的书名和作者了,至今在市面上再也没有看到那本书的影子,内容大概是写土改的,更不记得里面有什么重要人物了。记忆真可怕!会筛选东西!
因为是读到的第一本小说,所以至今记得!觉得自己有点像孔乙己,鲁迅先生的那篇小说印象比较深刻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你接着便带来了《骆驼祥子》,很破旧了,后来大概是《青春之歌》吧,读得最多的应该是沈从文的作品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年代,他的书是不是会被禁,记不清了。我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老去,虽然还是少年,的确是因为记忆力不好的缘故吧,加之总有不少人说我像个糟老头。我现在之所以看起来很老,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终于起风了,一阵很微弱的热风。是你在向我打招呼么,或者是你的低语吧。五岁以下的孩子,能看见已死之人的魂魄,我希望能够有他们那样的一双眼睛,永远!那样,你就不会永远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了。“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确如此吧,可我还不能如靖节先生那样达到大化的境地,我只是一介俗子。
记忆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过去了这么多年,你的模样依旧很清晰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任光阴之刃也无法剔去。
那天,母亲带我去了镇上,直到下午才回来。当我们刚进家门,邻家的小孩就匆匆跑过来说,你在我走之后就来了,而我不在,你便和同村的伙伴一起去邻村的涝池游泳了,据她说,水很清澈,蓝天白云都在水里了,你们没有多想,便争先恐后地跳了下去,而你下去之后,就再也没能上来。她说,如果那天我在家,也会被淹死的。然后她告诉我,你已经被你父亲葬在了村子东南方向紧挨着邻村的那块地了。再后来,这个小孩就被我母亲赶了出去。
那时候的我大约还没到上初中的年龄吧,并不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去找你,你还在!于是,等家里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偷偷跑了出来,穿过村庄的羊肠小道,到了那块地边。你不在那里!一望无际的玉米叶子在炙热的阳光下耷拉着脑袋。我走进田地里,在行间穿了几次,并无所获。我站在高处,又四下看了看,四周悄无声息。
我只得回去了。后来我回到了现在才明白的这个世界,此后的相逢,只在梦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白面馍馍可吃,也再没有读到小说,再次吃到白面馍馍、读到小说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你会来么,依旧在雨中打着一把大黑伞穿着大雨鞋哐哧哐哧地走来么。
另外您的题目可否改为《雨中的你》,感觉比现在这个题目有味,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