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鸡鸭，滴水成冰的日子啊！
　　 母亲把屋里的炉火烧得很旺，窗玻璃上结的冰花在一点点融化，美丽的冰花图案渐渐模糊，变成水滴流淌。
　　 父亲坐在窗台前，透过玻璃朝院子里看。一群鸡在院子里悠闲啄着母亲刚刚散下的米，几只白鹅伸长脖子“嘎嘎”叫着，扭着笨拙的身体从墙根下走过来，甩着扁嘴巴去抢食地上的米。那几只鸡只顾低头吃米，对于这几个抢食的家伙没去理会。抢食时白鹅突然发怒，扭着长脖子去啄那几只鸡，想独享地上的米，几只鸡落荒而逃。小黑冷眼看着这一切，有些不屑于它们的行为。它摇着尾巴在屋门口转来转去，不时地探头向屋里看上一眼。
　　 母亲不许它进到屋里，小黑就守在门口，听到父亲喊“小黑，进来！”它立刻撞开虚掩的堂屋门，欢快地跑到父亲的屋里，拼命地摇着尾巴，两只前爪搭上炕沿，仰着头看着父亲。父亲从窗台前一点点挪到炕沿边，用手摸摸小黑的头，它很是温顺，呼着热气的舌头舔着父亲的手。
　　 父亲招呼母亲拿几块红薯给小黑，这家伙最爱吃红薯了。
　　 小黑有时候也搞点副业，夜里在院子中捉了耗子，就把耗子摆在院子中间的水泥过道上。父亲看到了会夸它几句，扔给它几个肉包子做为奖励。
　　 二十天前的那个早上，父亲去城里上班出了车祸，右腿髌骨粉碎性骨折。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前天才回到家里养伤。几十年里，父亲从没有呆在炕上，什么都做不了。腊七，年根近了。换做从前，父亲已经开始准备年货了。父亲在城里上班，能买到些又新鲜又便宜的年货，邻居们没少让父亲给捎东西。
　　 父亲和母亲说着话，“过年时咱要请亲戚来家吃饭，席面要排场。我不能下地走动了，你备下年货。”父亲住院时，多年没走动的姨夫去医院看了父亲，留下五百块钱，这人情父亲是要还的。那天，父亲与姨父两人聊了许多话，从前的恩怨都化解了。姨父说：“都是以前的苦日子闹得，亲戚间关系走的不好。”父亲表示赞同，对过去的事早已经释然了。
　　 与姨父的恩怨，是在我和妹妹们长大后的事。我们懂得父亲的艰辛，读书很刻苦，先后考取了中专。那时毕业包分配，意味着我们将走出村子到城里工作。村里谁家孩子不争气，他们的父母会以我们姐妹做榜样来教育他们。父亲又喜又忧，喜的是女儿们有出息，将来能进城里工作，忧的是两个妹妹的学费加在一起要一万多块。父亲那时在城里扫厕所每月工资才两百块钱。我刚参加工作，微薄的工资帮不上多少，家里十几亩地打下的粮食换了钱，学费还差很多。
　　 亲戚中只有住在城里的大姨家经济条件好，姨父在一家煤炭公司当科长。父亲负责清扫姨父公司的厕所，平日里两人偶尔遇到，只点头不说话。公司的人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父亲也曾找过自己的头儿，要求去别的地方扫厕所，免得两人见面尴尬上。头儿告诉父亲，一时找不到人来替换，父亲只能继续。
　　 为学费的事，父亲在公司门口等姨夫下班。那天，父亲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姨父出来后，父亲看看周围没人，和姨父说起借钱的事，父亲说一年里会把钱还清。姨夫与父亲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好像父亲身上有味道会传染给他。父亲的话说完，姨夫甩过来几句话“你个扫厕所的，祖坟冒了青烟，孩子倒有了出息。不过，我自己的孩子也在上学，没钱借给你。以后你少来这扫厕所，我也要个面不是。”父亲受了羞辱，脸色气得发白，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父亲回到家里，躲在屋里流泪不想见人，村里人知道事情经过，主动送钱给父亲，救了家里的急。
　　 我们姐妹几个毕业后分到了城里工作，并在城里安了家，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起来。我们劝父亲不要再出去工作，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父亲干了几十年，还是临时工，每月只四百块钱的工资，父亲却很满足，说上面的领导体恤他，把他的工作地点调到离家最近的居民小区。父亲还当上了领导，手下七八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农民。对于这个领导职位，父亲看得很重。如今下不了床，还在与母亲叨唠工作上的事。母亲不去搭腔，她也反对父亲再出去工作，心里暗暗埋怨父亲拿鸡毛当令箭。
　　 母亲把炉膛里添满煤，摸了摸炕的热度，才放心地去院里厢房拎出一袋去年打下的新稻谷，吃力地放在手推车上，开了院门去了村里磨坊。这是父亲的主意，过年要推新米招待客人。
　　 母亲走后把院门虚掩着，村里人来串门，推了门就能进去。母亲刚刚出去不久，院里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拎了一兜排骨，他的脚刚迈进院里，小黑“汪汪”叫着跑到那人面前，挡住他的去路。父亲在屋里听到小黑的叫声，知道外面来了人。透窗户朝外看，一面大声呵斥小黑“小黑，不许叫！”来人站在院门口没敢动，看小黑充满敌意地躲去一边，大声与屋里的父亲打着招呼，迈步朝屋里走来，父亲认出他是邻村的屠户赵才。
　　 男人进到屋里，把手里的排骨晃了一下，放到了屋角的桌子上，父亲招呼他坐到炕上。他两手揣在袖筒里，半个屁股挨在炕沿上，说过几句问候的话，就把话题引到了我们村里人刘东身上。刘东与父亲的关系很好，乡邻之间见面三分亲，又有共同相熟亲近的人，父亲与赵才的话格外亲近起来。赵才把整个屁股挪到了炕上，从刚进屋时的紧张担心慢慢放松了下来。
　　 父亲人善良，说话粗声大嗓，从不与人结怨。记得有一年，不知谁家的牛跑进来我家玉米地，十几棵玉米被吃光了叶子，玉米杆横七竖八的倒伏在地上。庄稼是父亲的半条命，仅靠在城里扫厕所挣的那点工资，哪够全家生活，更不要说供我们读书了。父亲飞跑进地里，牵出那头牛拴在地头的树上，重又回到地里，去扶那些倒伏的玉米，玉米杆多被啃断了。父亲手里拿着玉米杆又是心痛又是气，长长地叹口气，从地里出来牵了牛回家。牛的主人丢了牛，自会找上门来。果然，牛的主人刘东找上了门。父亲怒气冲冲，对刘东发了一通火，却没接受刘东赔偿的粮食。刘东牵走了牛，父亲从家里拿了些豆子去地里补种。这事之后，刘东与父亲的关系日渐亲近了。父亲出了车祸，他来看过父亲好几次。
　　 赵才扰了一个大圈，拉近了与父亲的关系，而后才说出他来的目的。父亲的腿是被他的儿子撞伤的，快过年了，他想把车祸赔偿的事了结。他的儿子谈了对象，过年时要来家里相看，不想让人家姑娘知道车祸的事。从他进屋时，父亲已猜出了他来的目的，只是没去说破。
　　 “老哥，你说个数，我回去准备，这几天把钱给你送来。”赵才说完紧张地看着父亲。
　　 父亲沉下脸，看着自己的伤腿没说话。一辈子勤劳好强的父亲，现在只能呆在炕上，那滋味比腿伤更让他难受。
　　 “儿子要结婚，需要花钱，你看这钱能不能少陪些？”赵才看父亲不开口，心里越发没底。
　　 父亲抬头看着赵才说：“我讹你钱了吗？医药费还是我自己拿的。你不是在交警队有关系吗？我就等他们来解决这事。”
　　 赵才讪讪地说：“老哥，这事是我狼心狗肺了，住院费我拿，营养费和误工费你说个数，不管多少我都答应！”屠户了解父亲人善良，才敢说出这话。
　　 “你把住院费给我拿了，别的你看着办，不会让你为难的。”父亲的话让赵才吃了定心丸，随即抬屁股回家去了。
　　 母亲从磨坊推了新米回来，赵才已经走了一会儿。父亲想与母亲说说刚才的事，征求母亲的看法。母亲忙着给炉子里填上煤，用手摸摸炕的温度，父亲的腿伤怕凉，炕要烧得热热的。父亲看母亲忙碌，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母亲转身去收拾排骨，她想给父亲熬些骨汤。刚才去磨坊，村里人给了母亲一个治腿伤的偏方。她想明天去城里给父亲买药来试试。母亲絮叨着，没去注意父亲的神情变化。父亲平时话就少，此时的沉默不会让母亲觉出不对头。父亲把头扭向了窗外，深深地叹了口气。
　　 晚饭后，起风了，窗玻璃上的水汽一点点凝结，面积由小到大，玻璃上又布满了美丽的冰花图案。
　　 院里的小黑突然叫了起来，“是不是有人来了？我去看看。”母亲说着溜下炕去了院子里，小黑跟在母亲身后，母亲打开院门，一个人影站在黑暗里，那人开口叫了声母亲“嫂子，我是刘东。”母亲认出来人，忙招呼他一起回到屋里。
　　 刘东比父亲小一岁，家里日子艰难。前几年求父亲介绍他去城里扫厕所，和父亲在一起工作。父亲见到刘东，忙着问起工作上的事。刘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支吾着说了几句闲话，避开了话题。越是这样，父亲问得越急。刘东慢慢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放在父亲面前，说：“这是上面的头儿要我交给你的，你看看没别的要求就签上名字吧。”父亲拿起那张纸凑到了灯光下，眯起眼睛看，母亲忙取来花镜递给父亲戴上，自己也把头凑过来看。
　　 父亲拿着纸反复看了几次，脸色沉郁，半天没说话。母亲抢过父亲手里的纸来看，看完，把纸猛地扔到地上，脸色发青，“这些人还算是人吗？干了几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车祸是上班路上出的，这五千块钱就把我们打发了？”
　　 刘东一直没敢吭声，父亲沉着脸问道：“把我辞了，我的工作谁来干？”
　　 “上面的头儿说你的工作我来干，你要是同意这协议，签了字，明天我把它交给上面的头儿，帮你把钱拿回来。”
　　 “这字我不能签，明天我去找他们讨个说法！”父亲的声音大得吓人。刘东有些尴尬，灰溜溜地走了。
　　 这时，夜深了，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