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庭回廊处，一年轻女人披头散发急跑，面带凶煞的男人三步并两步追过去，抓她头发，骂：信不信老子我今天打死你！巴掌劈头盖脸抡开……
　　 女人双手护头，瑟瑟发抖。
　　 目睹此景的小三妈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逼向男的，喊，一个大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了？
　　 她要去跳广场舞。
　　 跳舞犯法吗？！小三妈气正声严。男人在她的逼视下松开了手。
　　 他喝多了酒，平时不动手的。女人转头看着小三妈，低声嘀咕。语气分明是为男人开脱……不久，小三妈知道了被男人欺负的女子叫吴艳，和她一样是政务大楼清洁工，休班时爱跳广场舞，男人和吴艳原是同居关系。那一幕发生在数年前，以为早已遗忘了，这天下班途中男人逞凶的场景突然莫名地从记忆中探出头来，小三妈的思绪被搅乱了，快速骑车回到家，打电话提醒小三报个考前培训班，别像上年复习偏了跑题，况且，和考生们一起学习有氛围。末了小三妈表示，不用节约钱，不够了给你寄。
　　 知道了。小三语气里的不耐烦显而易听。
　　 那你报不报班？小三妈追问。
　　 我不考了。小三回复。
　　 不考了？小三妈急得跳了起来，跨到半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看电视的小三爸身边，举着手机叫：你女儿说她不考了！
　　 不考就不考呗。小三爸语气淡然，好似任何惊天动地的事都与他无关。
　　 小三妈气得七窃生烟，头顶闷疼，劝自己：冷静，冷静，明天再说。明天又能怎样？别看小三平日嘻嘻哈哈，可和她爸一样固执己见。小三妈叹着气，悬着的心悄无声儿滑入一个无底黑洞。
　　 公务员有什么好？要走和别人不一样的路。见她妈没反应，小三回了条微信。
　　 不一样的路，是什么路？小三妈强打起精神，追问小三爸，小三爸扭头看着妻子，说不出所以然来。对小三的事，她爸从来不拿主意，怕说不到点子上，妻子冲他凶眉恶眼。小三爸长相平常皮肤有些黑，在铁路食堂做饭，烧菜就像变魔术，香的辣的酸的咸的样样得心应手，每月工资上交小三妈，家里事多是小三妈费心思。小三大学毕业在南方小镇支教，带小学美术课，小三说，现在的小学生尽画些颜色奇怪的长毛兔熊、红衣怪人，还爱画漫画，涂上乱七八糟的颜色。小三说：现在小学生动辄离家出走，我小时候可没干过那事。
　　 小三小时候乖，长大了反倒是越来越让小三妈操心，她和几位支教的年轻教师集资，逢周五去酒吧去迪厅，多是赶晚上十点的场，可能那个点儿价格优惠？小三妈说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
　　 又不是我一个。要知道你不同意还不如不告诉你了。
　　 怕小三有事瞒家里，小三妈不明着反对了。支教一年多，小三找了个天津商学院毕业的男朋友，宁波人。长得细眉小眼，肤色白，一副猴精相。发过相片，小三妈看不上，长得像个女孩子，还穿着女孩子爱穿的碎花衬衫。之前，小三处过个发小，个子高高大大，没几天分手了，小三说太熟悉了没感觉。熟悉总比陌生强吧？小三妈摸不清年轻人想些什么，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不能太较真了。小三过生日的时候，宁波男给她送了9朵玫瑰花和一条18K彩金项链，小三拍照发给她妈看，鲜红的玫瑰用金色丝带系成一束，项链在花丛中闪亮。小三妈嘴上称漂亮。心里却“五颜六色”不是滋味，宁波男在迪厅推销啤酒，用小三的话讲，他一身黑衣、白衬衫，手里捏着一支黄花，静立啤酒旁，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命中注定”。
　　 我们将来自己开公司，公务员巨富不了。临睡时，小三又条微信。似在安慰小三妈，又似在为她自己解脱。小三高考前，小三妈找预测师算过卦，算卦先生讲：小三是“改换门庭巨富命”。此断言支撑着小三妈，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的黯淡日子。
　　
　　 二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两心相爱心相悦，在这花好月圆夜有情人儿成双对……”悦耳的手机铃声惊醒了小三妈，接了是吴艳，吴艳浓重的北城口音很急问：大姐，你今天上吗？
　　 上呵。有事？
　　 想和你说说我女儿的情况，她不想上学了。还说自己有心理问题，才多大个人，有什么心理问题。大姐，你不是认识个师傅吗，咱们去找找？我家小宇怪我不理解她，不能和我沟通，三头两天的就不和我说话了，愁得我睡不着觉。吴艳说话频率快，一句迭着一句。
　　 一会见了说，小三妈截断了吴艳的话，穿衣起床。因为小三不考公务员了，眼睁睁和小三妈向往的生活失之交臂，小三妈心里沮丧，听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彻夜未眠，到凌晨才迷糊了一会儿，被电话吵醒看雨已经停了，小三爸早去食堂做饭了，自从生了小三，夫妻就分房睡了，十天半月的凑在一起过个夫妻生活，两人那方面都冷淡，生活的日子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一般按部就班，唯一的激情纽带便是有小三，之前，小三妈流产过两个，年近三十才生了小三，婴儿时小三，小三的叫，是听了老人的言，怕灵魂没长成，鬼怪巫神听了勾去，是格外爱护的意思。
　　 记得小三大学毕业时问她妈：你想让我在南方还是回老家？
　　 小三妈嘴上说：随你自己选择。心底里她希望女儿留在大城市，过上被人羡慕的生活。回到老家，一无关系二无钱财，还不和父母过一样的生活？拉开色泽陈旧的窗帘，见天色阴沉沉的，窗外锈蚀的钢筋护栏上挂着将落未落的雨珠……小三妈叹口气，感觉脑袋晕沉，手心发热，像患了什么病，她机械地洗个脸，头发习惯性地在脑后扎个鬃，吃了半只猪脚。车站站长是回民，不吃猪肉；书记最喜欢酱猪蹄，隔几天就嘱小三爸炖几个解馋。小三爸炖的猪蹄色泽纯正、味道鲜香，同事调侃说开个“汪家猪蹄”肯定火。小三爸妈一个姓汪，另个王姓，丈夫比妻子多了三点水，故而脾气和顺吧，小三妈有回发了脾气又悔过时想。小三爸炖了猪蹄总是切上半只给老婆尝，听说猪蹄美容，在小三爸眼里，妻子永远是那个一身红衣、眉清目秀的漂亮女子，不曾想，烟尘岁月已在她原本单纯的心灵上落下了厚厚的惆怅。猪蹄是她喜好的零食，因为心情的缘故，没吃出任何滋味来，换了灰蓝色工作衣往外去……一夜风雨，黄叶满地了，唉，就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风华比落叶还快，风吹过，雨打过，说落就落了。
　　 小三妈，叫毛妹或阿梅不重要，名字只是她年轻过的符号，自从有了小三，“小三妈”这个称谓便成了她的角色定位。
　　 小三生来一副笑模样，身段细细苗苗的，胳膊长腿长腰也长，走起路来像只美丽的仙鹤。小三从小能歌善舞，长大后想学播音主持，小三妈曾在北京陪女儿上了三个月考前班，走在陌生的街头，左手提一袋虾和蔬菜；右手提一兜苹果，两只手都沉甸甸的，换个个儿，还是沉。租屋在六层，从二楼开始，腿便酸沉，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了楼顶，感觉稍不留神就会倒下去的趋势……又没七老八十的，怎如此不经受？从小三考上大学至毕业的五年间，小三妈常头发晕，腿沉重，脑袋里像钻进了邪气，气流四处乱窜找不到出口，但她不敢去医院，怕查出什么病来会花钱。
　　 小三妈把家里的钱多用在小三身上，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小三高中毕业复读了一年，考上南方职业大学平面设计专业，毕业后却说不能走专业路，设计费脑又费力，太累了。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坐办公室抄抄写写也不错。小三妈觉得女儿果然有见识了，在小三妈的认知中，公务员是铁饭碗，可小三怎么能不考了？干个体那么容易？个体户就像乡下她表叔种的大白菜阴晴难定，收成好了数万元；收成不好烂在地里成了肥，贴了秧苗、肥料钱不说，辛苦和汗水都打了水漂……
　　 不进入体制，你永远是边缘人！这句伤自尊的话，小三妈不忍说给小三听，也不忍说给自己听。她大半生的时间都在体味“边缘”的辛酸。
　　 回想当年，小三妈因为偏科，上了一家技工学校，情景如“微信同学圈”忆及的那般，食堂主打红面河捞，吃饭分小组用桶打；有年寒假归校后，某女生的被窝里生了一堆小鼠仔，叫来个胆大的男生装在鞋盒里才弄走。有次小三妈坐床边洗脚，进去个男生，她慌得顾不上擦脚忙用被子捂上……一切，一切都恍如隔世了。技校毕业进到印刷厂上班，吃饭喝水都是刺鼻的油墨味，晚上躺在被窝里就像躺进了油墨池，怪异的味道如影相随，整天晕晕乎乎恶心想吐，师傅说：习惯了就好了。师傅姓王，团团脸圆鼻子，一副弥勒佛像，他见小三妈人勤快，肯吃苦，耐心教她学印刷手艺，还给她介绍了小三爸，师傅说你们两人都是苦日子泡大的，懂得相互体贴。
　　 暗无天日的两个多月熬过去，终于习惯了，小三妈能连续五六个小时在印刷机上印标语、传单、小学生作业本，政府红头文件。遇政府机关会务发文，几个女工加班加点，发现一个别字或改个标点，一叠印好的文件便进了碎纸机。偶尔，小三妈会留下两份废了的文件，什么“抓住关键，突出重点，全面推进经济结构调整”；什么“加大力度，科学探索市场管理之道”；什么“企业改制的实践与思考”，在小三妈看来，那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领导者讲给普通劳动者听的。
　　 虽共同生活在小县城，但小三妈和那些国家公务员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或者说，那些当权者根本不把小三妈们放眼里，就像她们是空气。
　　
　　 三
　　 把一辆骑了近十年，看上去七成新的灰蓝色自行车放进车棚，小三妈先去找吴艳。
　　 清洁工的重头戏在公务员下班之后，上班期间，就是捡捡纸屑擦擦污渍，清理一下卫生死角，小三妈习惯了像老鼠那样尽量不弄出响动来。乘电梯上到七楼，见身材瘦削有点驼背的吴艳站在一扇玻璃窗前，右手拿块陈旧的抹布，无力地托在玻璃上，小三妈走到近前，小声问：早来了？
　　 吴艳扭过身来点点头，脸上愁云惨淡，她把小三妈拉到安全门背后的僻静处，从衣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蓝皮本本，惶急道：大姐，你看看，这是我家小宇压在枕头底下的，也不知是写的还是抄的？我悄悄拿来了。小三妈接过去，见浅米色的横格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走了，走了》/像沉珂一样/夜色如水/月亮形如鬼魅……听到了天使的召唤，走了，走了/死有什么可怕/不过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把心吊起来/走了……
　　 沉珂是她的偶像。吴艳怕小三妈看不明白，解释说，沉珂是个网络歌星，传说忧郁症自杀又变成幽灵复活了。小宇加了个“忧郁症”圈，里面都是不正常的人，放学回家，就在电脑上聊，说圈里面有她的朋友。也不知怎么勾扯上了，她在学校不和同学玩，网上却结识了好多人，我又不能给她断了网。前几天，她和我说，有个女生的爸爸妈妈离婚了，谁都不管她，她吸毒被抓起来，跳楼自杀了。小宇有些害怕，让我陪她睡。临睡前，她呆坐在床边，说：妈妈，可不好了，朋友死了，没人陪我玩了。可不好了。睡到半夜，她突然坐起来大哭，把我吓了一跳……吴艳外表像个内向少言的女子，一旦开口便谍谍不休。
　　 是不是做了噩梦？小三妈插了句。
　　 我问了？她翻来复去就那句，可不好了。吴艳接着说：我家小宇下个月才满十五岁，前几年老看恐怖片，晚上做恶梦，我劝了多次，总算不看了，还是做恶梦。可能是那些片子印在脑子里深了……
　　 吴艳娘家在近郊，家里兄妹多，母亲患有类风湿，她常回去帮干家务活儿。丈夫是陕西当兵退伍到运输公司的，因为视力不好不能夜间行车，去建筑工地做工，从架子上摔下来，送到医院，诊断是脑肿瘤压迫视神经。早之前，他发现自己视力严重下降，以为是学电氧焊留下的后遗症，开颅手术死在了手术台上……吴艳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不吃不喝躺了一周，在女儿在哭叫声中，硬撑了起来。要不是有女儿，真想死了呢。吴艳和小三妈说过，不能把小宇孤伶伶地留在世上。
　　 小宇是吴艳生活的重心，怕她不学好，怕她有什么病痛闪失。找个继父怕对小宇不好，和醉酒家暴的同居男人分手了。那天吴艳和小三妈说了很多，末了问：你说我家小宇用不用找心理医生？
　　 小孩子处在青春逆反期情绪波动快，你得正面引导，星期天多带她出去玩，不要整天和那些圈子里的人聊，不是自杀就是神经病的，负面影响多了，还不胡思乱想？
　　 是呵，可小宇不想出门。就喜欢去她姥姥家，有个小舅毕业就失业了，每天抽烟上网，弄得家里像个大烟筒，可他和小宇能谈得来。
　　 那不如做做她小舅的工作，让他开导她。小三妈提议，边把蓝皮小本本还给吴艳。
　　 我试试吧。吴艳把本本装进内衣兜里，脸色晴朗了一些。
　　
　　 四
　　 下岗职工再就业，是九十年代末期叫得响的一个词儿。当环卫，站岗楼，从事社区居民服务业的，简化工商登记手续，三年内免征营业税、个人所得税等等。那段时间，小三妈就职的印刷厂厂长因肺癌离世，两个儿子争财产弄得鸡飞狗咬，心思都不在业务上，终因经营不善破产了。习惯了油墨味，在印刷业算作行家的小三妈下岗了，王师傅开了个家庭小作坊，承揽些习字本、稿子之类零碎业务挣个柴米钱。劝小三妈也开个，小三妈找不到合适的场地，休了半年多，办了个“从业人员健康证”，体检时，医生讲小三妈没什么病，就是“气血两虚”，要注意劳逸结合，用“八珍汤”调理一段。没病就谢天谢地了，哪有余钱调理。小三上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学习用具费、衣服化妆品费要两千多，一年学费一万，小三爸、妈两个的工资加起来不足两万元，不吃不喝勒紧裤腰带也养活不了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