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涯】艺人(散文)
深冬的夜晚,广袤的乡村笼罩在纷飞飘舞的雪花之下,万籁俱寂,空气阴冷而潮湿,一切都显得相当落寞、冗长。
一间茅草屋内,一灯如豆,半屋鹅黄。火盆已经烧起来了,屋里算是有了些暖意。火盆的一边挤坐着村里的男女老少,一边是一架、一鼓、一板,一个人打着快板敲着鼓连说带唱:“韩英就这样被白匪抓去了……”声音嘶哑而凄楚。
这是艺人留给我的最牢固的记忆。艺人说唱了很多内容,我大都没印象了,能记住的只有这一句。当时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艺人说唱的可能是《洪湖赤卫队》。
儿时的乡村生活贫穷而枯燥,农忙和农闲时间差不多长。寒露油菜霜降麦,过了霜降种上了麦,一年的农事就算结束了。那时候环境很健康,冬雪来的很准时,进入十月就基本上大雪纷飞了。
天下大雪,人又闲着,这时候就会有外乡的艺人来走乡,唱戏说书讨生活。有的三五成群,是唱推子戏的;有的单打独斗,是说书的。东家一碗,西家半碗,凑够一小袋米,另外再管吃管住,就能留他们一个冬天。
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一个说唱艺人,因为那些年他年年都来,且瘸了一只腿,走路一歪一歪的。其实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说唱些什么我听不懂,听不懂我就瞌睡,那些个寒冷的夜晚,我挤在大人堆里,在忽高忽低的说唱声中慢慢睡熟,感觉相当的温暖而且舒适。
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我小时候肯定是记得的,后来忘了。八几年生活变了,农闲时节人们大都外出到江浙一带打工,
年轻人也不爱看戏听书,逐渐的那些外乡人都不来了。
我参加工作几年后的一天中午,正准备睡午觉,突然听到街巷里传来一段一段单调浑浊的竹笛声,像一个老人断断续续的哀叹。我心一动,就去看了。一个一歪一歪的身影一下子激活了我所有的记忆:是那个说书的艺人!
他头发灰白、蓬乱、肮脏,脸色灰黑。上身是一件很“迷彩”的仿军用迷彩服,下身是牛仔裤。背着一编织袋各种乐器。一走一歪,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一只竹笛。吹的不怎么样,甚至很难听。
一时间我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又怕错过他,等他走近了,我忙寒暄:“喂,改行啦?”
他斜着身体站稳了:“你认得我?”
“小时候我听过你说书。”
“说书啊,”他笑了笑,“我早就不说了。”
我热情地招呼他进屋歇息,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进了屋,问:“你在这当老师?”
“嗯。”我递过茶去。
“老师好,是脱产干部。”他说。
“一般般吧。你的书说得很好的。”我由衷地说。
“好什么好!混生活。”他面无表情,“我不识字。”
“不识字?那你怎么说书?”我真的很诧异。
“师傅教的。师傅唱一句我学一句。”
“那么长的段子你就这么学来的?你的记忆力真好。”
“好什么好。逼的。记不住就没活路。我家成分高,没书念,又得了病,落下这残疾。重活干不了,只能想歪路糊个嘴。”
“那你现在这是……吹曲子卖艺吗?”
“我不会吹。现在说书没人听了。我进了些响器卖。”
“家里人呢?”我问。
“父亲斗地主斗死了,老娘几年前得病也走了。我这样子也没人瞧得上。前些年捡了个闺女养着,等我老了好有个送终的。”
“真对不起,让你讲起这些伤心事。“
“放心吧,”艺人笑了,“没什么事能让我伤心。去年村里为完成计划生育指标,硬把我弄去结扎了,说不扎白不扎。”
艺人说完,已经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花。
空气凝固住了。我们都不再说什么。
“我还得走,卖一点是一点。闺女等着吃饭呢。”艺人突然困难而坚决地站起身,不顾我的挽留,一歪一歪地走了。
街巷中,又响起了他的竹笛声,呜呜的,单调而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