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走进麻达山(小说)
童年是一段有根的记忆,最让我刻骨铭心的,那就是饥饿。
还记得那是一九六一年夏天的事儿。妈妈不知搁哪儿弄回来一小碗苞米面,把麦麸子磨了又磨,筛了又筛,兑在一起,算是蒸了一顿没有菜的饽饽。妈妈一再嘱咐我们:“这东西一定要少吃,吃多了容易大便干燥的。”我们哪管这些,等饽饽蒸好了,还没等妈妈上桌,早被我们兄妹几个抢了个精光。直吃得我们拉不下屎来,一个个憋得小脸儿铁青,哭叫不止。
妈妈忧心忡忡,就和爸爸说:“他爸,这样不行啊?眼瞅着一粒粮食都没有了,这样下去,孩子们会饿死的。”
爸爸瞅了瞅妈妈,一脸的无奈,沉了老半天说:“要么,赶明儿个我再跑一趟沙河镇,到老葛咱表弟那儿再舍个老脸,看看能不能弄点儿来,哪怕是十斤二十斤的也行啊,这眼瞅着苞米都甩红樱了,多说也就十天半月的就能啃青了,到那会儿就不怕了。”
一大清早,爸爸就把我叫了起来。
“儿子,这几天就不上学了,跟爸去一趟东荒沙河镇,到你表叔那儿弄点儿粮食,我的脚肿得厉害,弄得少了,我就自己背着,弄得多一点儿,你帮我背一些。”
“我还没跟老师请假呢。”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
“一会儿走的时候,路过学校,我跟王老师说一声就行了。”爸爸说。
太阳升起快一竿子高的时候,我爷儿俩就开始上路了。
爸爸的浮肿病很严重,尤其是他的两只脚,肿得就跟馒头似的,妈妈按照爸爸的脚新做的布鞋,愣是穿不上,只好从鞋脸儿前铰开一个口子才勉强把它穿上。因此,爸爸走起路来很吃力,每走上个一里半里的路,就要坐下来歇一会儿,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得很慢很慢。直到贴晌了,我们爷俩才走出不到二十里的路。
早上吃的菜糊糊,这一路上两泡尿就尿了出去,这时正饥肠辘辘,身子直打晃儿。
“饿了吧,儿子?”爸爸问道。
“有点儿饿。”我说着瞅了瞅爸爸,其实,我看得出爸爸也饿了。
“走,到前边有人家的地儿我给你找点儿吃的。”
一连走了好几家,都没有找到吃的,爸爸就说:“翻过这座大山,再走上七八里地就到你表叔家了,还有十几里地,再坚持一会儿,咱爷俩走快些,我估摸着,天黑之前就能到。”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爷儿俩开始爬山。
上山的道儿,是一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掩映在没人深的蒿草中,如果不仔细辨认,就根本找不到哪是道儿。一边走着,还要一边用手把横在道儿上的蒿草往两边扒拉着,否则那蒿草就会缠绕着挡住前路,迈不开步。
好歹算是走过了这片密林,我们来到半山腰上的一处开阔地。
不知啥原因,这儿一棵树都没有,就连低矮的灌木都没长,就见那绿色的蒿草丛中到处都是莌莆秧儿,那熟透了的莌莆红艳艳的,没熟的莌莆白里透着些许的红,直把一片空旷的开阔地装点得像花园般美丽。
莌莆秧上结满了熟透了的果实,就像草莓果儿似的,味特甜。
“别着急,吃一会儿再走。”看到满坡的莌莆,爸爸蹲下来,一边摘着莌莆吃着一边说。
饥肠辘辘,正愁没啥吃的呢,还没等爸爸把话说完,我便钻进草窠里埋头吃了起来。
偌大一片莌莆,我们爷儿俩一棵一棵地挨着排儿摘着吃。
这时,天突然阴了下来,接着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吃饱了吗?”爸爸问道。
啥叫吃饱啊?就这玩意儿能吃饱肚子?我没吱声,知道爸爸这是在提醒我要走,站起来捋了一把草,把手擦了擦,向爸爸那边儿走了过去。
很快,我们爷儿俩又走进一片茂密的森林。天上,小雨照样沥沥拉拉地下着,衣服早就湿得透透的。
本来,爸爸有病,走起路来就很费劲,这时显得就更困难了。爸爸走在前面,我紧紧地扯住爸爸的衣裳襟儿跟在后面,爷儿俩一前一后慢慢地向山顶蠕动着。
雨夜的大山也不寂静,忽而狼嚎,忽而鸟鸣。那狼嚎得就像女人在哭,又像在跟谁诉说着什么。这边山头嚎着,那边山头也跟着嚎。那鸟,老百姓管它叫“哼呼”鸟。它的叫声不比那狼嚎好到哪儿去,“呜”的一声就能传出十几里,尤其是在大山里的夜晚,那悲戚戚的哀叫就越发显得瘆人了,越是害怕它越是叫得欢。这边狼嚎,那边鸟叫,直吓得我毛骨怵然,头发茬子直往上竖竖着。
走着走着,忽然间,看到不远处的大树根底下飞起一小团“火儿”。我赶忙捅了爸爸一下,爸爸回过头来,我指了指那团“火儿”。
“没事儿,看它干啥?走你的道儿。”
这时的萤火虫也不甘寂寞,一个个打着灯笼就飞了出来,和那团“火儿”搅合在一起,流星般地在林子里飞来飞去。
好歹总算爬过了这座大山,走出了这片喧闹而又恐怖的森林,脚下的道儿也好走了许多,至少不用趟着露水走路了,也就轻松了许多。
绕过一片苞米地,再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爸爸一个踉跄差一点儿摔倒,我急忙上前扶住爸爸,原来,爸爸是被一根木棍绊了一下,环顾四周,嗯,咋还有火光?及至近前,原来是谁家的坟茔地。借着火光,清楚地看到有两盔坟茔。靠上一点儿的坟上长满了蒿草,显然是早年埋下的旧坟,靠下边的坟是用新土培上去的,估计,坟里埋得死者是刚刚死去不久的,最多不超过三天,因为坟前那堆火是他的亲人刚刚给他送来的“火伴儿”。
爸爸这人胆儿大,据他自己说,早些年农村有一种“会局”赌博,人们久赌不赢,就想到了迷信,为了讨一枚“会签儿”,爸爸竟敢在月黑天半夜三更到乱尸岗子里骑着孤坟“打会”。只见爸爸一边往外掏着烟和纸一边说:“别着急,抽棵烟再走。”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着坟前这火儿,爸爸把烟点上抽着了,回头问我:“饿了吧,儿子?”
也怪,这时站在坟圈子里,心里害怕紧张的缘故,我还真的不觉得饿了,于是就说:“不饿。”
“那咱就快点儿走,再往前,过了一片稻田地,走上三五里地就到了。”爸爸使劲儿抽了一口烟。
站在坟圈子里,心里着实害怕,爸爸蹲在那儿一边抽着烟一边拨拉着火堆里的火,吓得我连瞅都不敢瞅,腿肚子不住地抖着,头发茬子直发炸,巴不得快点儿离开这里。听爸爸这么一说,急忙扯着爸爸的衣襟,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不落。然而,越是害怕不敢回头瞅,就越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似的。
雨还在下着,打在路边的庄稼上发出哗哗的响声。
这时,瞅着前面像是有个人在走路,手里还像拿着什么家什,离着不远也不近。天都这么晚了,还会有谁能能来这里呢?莫非是生产队“看青”的?爸爸用手使劲耸搭了我一下,示意让我快点儿,我紧走几步抢在了爸爸的前面走。
眼瞅着那个人进了稻田地,顺着稻池埂子走着,我和爸爸也不怠慢,紧紧跟了上去,因为这是一条通往表叔家的必经之路。
凸凹不平的稻池埂子刚刚被雨水浇过,一脚踩上去崩硬溜滑,稍不留意,“哧溜”一脚滑进了左边稻池子里,“吧唧”一个腚墩儿坐在了稻池埂子上,起来没走几步,“哧溜”一下,另一只脚又滑到右边的稻池子里,紧接着又是“吧唧”一下,一个腚墩儿坐在稻池埂子上,直气得爸爸一个劲儿地骂着老天爷不睁眼睛。
往前瞅了瞅,那个人还在前面离我们不远慢慢地走着。
爸爸的脚肿得厉害,是不能光着脚走路的,尽管那鞋早已湿得透透的。我用手扶着爸爸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这样一来,尽管是慢点儿,可我们爷儿俩都不至于一个劲儿地摔跤了,当然,走一步一哧溜是免不了的了。
雨还在下着,飘洒在稻田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往前瞅了瞅,那个人还在前面离我们不远处慢慢地地走着。我就纳闷了,就这破道儿大白天都会摔跤的,我们爷儿俩一个劲儿地摔跤,他为啥走得那么稳当一个跤都不摔?难道他是夜眼哪?
这稻池埂子也不知有多长,干走不到头儿。就这样,我们爷儿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我们爷儿俩整整一天半宿没吃饭,走了恁远的道儿,这又折腾了大半夜。此时,早已是精疲力尽,肚子里咕咕作响,累得饿得困得浑身冒虚汗,两条腿不住地哆嗦着,上眼皮和下眼皮一个劲儿地打架,真得想一下子躺倒再也不走了。然而,望着白茫茫一片泽国,是躺不下的,必须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走……
闹心的雨终于不下了,忽而有星星在闪烁,有了星星就得眼多了,至少能看见道眼儿了。
“不对呀,前几年我来的时候,这稻田地也没有这么大呀,这咋还干走不到头呢,是不是走麻达山了?他妈的,不走了,等天亮再说!”爸爸说着,一屁股就坐在稻池埂子上了,也不管泥呀水的。
我站在稻池子里一动没动,借着星光,我们爷儿俩相互对视着,满脸的泥巴就跟戏台上的大花脸似的,再看看身上,湿漉漉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两条裤腿早已成了泥腿子。爸爸拽过我的手,示意让我也坐下,我便挨着爸爸坐了下来。
“这他妈造的就跟泥猴儿似地,咋去见你表叔表婶啊?”爸爸说着把手伸进衣兜里去掏烟口袋。
“一会儿走到哪个小河套好好洗一洗呗!”我说。
“是啊,反正都这时候了,就别着急了。”爸爸把烟卷上了,然而,找到了火柴杆儿,可怎么也找不到火柴皮儿,翻遍满身所有的兜儿也没找到,气得把卷好的烟卷拆了又把烟末儿装进了烟口袋里。
平时很少看见爸爸笑的模样,为了打发寂寞,也是出于好奇,我顺嘴就问了一句:“爸爸,你说,啥叫麻达山啊?”
“麻达山,就是人在野外走道儿的时候转了向,不知东南西北。”爸爸听我在问他,一时间也来了兴致:“看着道儿很熟悉,明明是通往家里或者是要去的地方,就一直走,可走来走去,就是走不到头儿。假如是在冬天里,赶上个大雪天,人在野外走迷了路,就很容易‘抱路倒’,也就是说活活冻死在半道上。若是在夏天,人一旦在大山里转了向,就怎么也走不出去,有的时候是一连好几天都走不出去,不是饿死了,就是被什么东西给祸害了。过去,有很多放山的人,春天出去了,就一直没回来,大多都是这么死的。”
“那得怎么样才能使人清醒过来呢?”
“道儿有多远,能走多长时间,自己心里要有数。哎呀哈,火柴皮儿找到了!”正说着,爸爸惊讶地喊了起来,从上衣兜里的一个角落里抠出一小块儿火柴皮儿,急忙又把烟卷上了,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划着了火柴,把烟点上抽了起来。
“唉,邪门了,今天咋干走不到头儿。”爸爸接着说:“一会兴许就能转过向来。”
“那,人为啥能转向呢?”我问。
“这个,说不太清楚,有的时候是神鬼迷的,有的时候是因为累的,有时是精神非常紧张的缘故吧。”爸爸说着,使劲抽了一口烟,借着亮光往左边一瞅,“嗯?道儿不是在那呢吗?”爸爸用手指着左边五六丈远的地方惊讶地喊着。
可不是嘛,我站起来顺着爸爸指的方向看去,一条小道儿绕过大半个稻田地,再向前,笔直地伸进一片庄稼地里。原来,人们都是为了走捷径,不从小道上走,而从稻田地中间另辟一条蹊径。回头再环顾一下整个稻田地,总共不到两晌地的面积。
雨不下了,有轻微的风在荡漾,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在清风的吹拂下感到丝丝的寒意,我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爸爸拉我起来,我们爷儿俩一步步向小道儿走去。
“咕咕儿……”远处村庄传来一声鸡啼,东方天际现出鱼肚白,表叔家所在的村庄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