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
　　 在城市的边缘，踽踽行来一条灰色的狼狗。它步履困顿，颓丧地耷拉着脑袋，游移的目光黯淡无神。现代的都市中，到处都是玲珑乖巧的宠物狗，像这种纯正的狼狗已不多见。它出现在这个宁静的地方，太突兀。就如同唐伯虎的山水画里多了一株梵高的向日葵，极不协调。可它还是无奈地闯进了这个城市。在它幽暗的眼神后面，似乎还藏着难以言述的经历。它只是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城市与乡野的边际，探寻究竟应该容身何处。
　　 忽然，它看到一座土岗，上面绿树成荫，遂打起精神爬了上去。这里是软软的、并覆盖了很多杂草和树叶的土地。它摊开四肢趴在上面，感觉舒服了许多。此刻它浑身乏力，连下巴都贴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也懒得动弹。几只苍蝇开始在它头顶“嗡嗡”地盘旋，它也只是本能地移动几下耳朵，权当驱赶。不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太行山。山梁上，困倦的红日正匆匆向山后收拢余晖。
　　 疲惫的狼狗正眨着沉重的双眼，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嬉闹的同类叫声，很好听。它还隐约嗅到一股好闻的母狗气味。举头望去，它眼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
　　 那是一只被人牵着的狗。狗很可爱，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毛色黄白相间，黄的金黄，白的雪白，浑身泛着健康圆润的光晕，尾巴向上圆圆的卷成了圈。它跟主人顽皮地撒着欢。
　　 真漂亮。望着它跑进远处一个大院子里，狼狗想，我往日也很威风的，那粗壮斜垂的尾巴多么令自己骄傲！那时要配上这只花狗，一个威武，一个漂亮，岂不是绝配？但是现在，自己的尾巴更像一根枯树枝挂在屁股的后面。唉！它把头又深深地埋入两只前爪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酣睡中的狼狗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推它。它惊惶睁开双眼，竟看到是那只可爱的花狗，正在用雪白的嘴巴拱它。见它醒了，花狗把头一歪，耸耳问道：“喂，你怎么在这儿睡呀？”
　　 “哦，是你！”为了表示友好，狼狗迅速站起来，使劲抖动一番身体，提起精神。
　　 “你认得我么？”花狗问。
　　 “是呀，我刚刚见过你。”狼狗想起看到它时的情景说。
　　 “刚刚？”花狗纳闷，“刚刚我还在家里睡觉呢。”它笑道。
　　 “嗯？这是……哦！都大清早了。那就是昨天见到你的。”狼狗这才明白自己已经睡了一夜。
　　 “你昨天看到我了？嗯——我讨你喜欢吗？”花狗天真地问。
　　 “那当然，你很可爱，不仅仅是因为你漂亮！”狼狗称赞道。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玩吗？”
　　 “非常乐意！只要你不嫌我难看。”
　　 “一点也不。我觉得你挺威武！走吧！”
　　 两只狗欢叫着跑出去。它俩玩得很投机。
　　 “你没有主人吗？”花狗问。
　　 “以前有，主人死了。是因为我咬伤了别人家的狗，那些人就大动干戈，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主人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打伤落下病，后来他就死了。我很悲伤。我恨那些伤害他的人，更恨自己没本事把他们也咬死！唉，苦命的主人。我感到和他相依为命的日子很快乐，我爱听他亲切地叫我‘灰龙’。”狼狗回忆道。
　　 “你叫灰龙？”
　　 “是的。”
　　 “那么，就没有人再养你了吗？”
　　 “养我？那些人甚至也想把我杀掉！我是万般无奈而逃离那里的。”
　　 “我真为你感到伤心，灰龙。”
　　 “谢谢你！这是我这些天听到的唯一的安慰话。你有名字吗？”
　　 “我叫沙雪！”花狗自豪地摇着尾巴说。
　　 “沙雪，名字真好听。”
　　 它俩成了好朋友。沙雪还时常给灰龙带些好吃的。比如营养丰富的狗食，或人啃剩下的骨头什么的。灰龙的体能得到迅速恢复，它身上重新焕发出久已不见的威猛精神，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神色。
　　 “沙雪，咱们来做游戏吧？”灰龙提议。
　　 “好呀！”沙雪感到新奇，“我以前只和人做过游戏，咱俩怎么做呢？”
　　 “捉尾巴。看谁先咬到对方的尾巴。”
　　 沙雪想，灰龙的尾巴向下垂得那么长，而自己的尾巴向上卷，就说：“那我可沾光呀！”
　　 灰龙笑笑说：“不一定。”
　　 它俩相对而立。沙雪正考虑如何进攻，灰龙竟“呼”地一跳，从它头顶越过，准确地咬到它高高卷起的尾巴！
　　 “啊？这也行呀？”沙雪转过身，甩了甩尾巴说：“不许跳！那样我又吃亏了！”
　　 灰龙重新站到它面前。
　　 沙雪想起人的骗术，冲灰龙身后喊：“有狼！”
　　 灰龙吃惊地回头巡视，沙雪四脚一蹬扑到它身后，张口就咬，谁知机灵的灰龙早把尾巴藏在了两腿之间。沙雪低头再咬过去，灰龙的大尾巴却又弹出去立了起来
　　 这下沙雪没收住，径直钻进了灰龙的两腿之间！灰龙笑着喊：“嘿，别咬我肚皮！”
　　 沙雪气急败坏，一仰头，将灰龙顶了个跟斗。
　　 灰龙四脚朝天，还在那里笑。沙雪瞅准它的尾巴，猛扑过去，心想这回你还往哪儿闪？就在它的鼻尖刚要碰到灰龙的尾巴时，却感到自己的尾巴一阵生疼！它被迫扭过头一看，它那雪白的尾巴早又被身大体长的灰龙勾着头衔在了嘴里！
　　 “啊！疼呀！”沙雪尖叫。
　　 灰龙忙松了口，说：“咬疼你啦？”
　　 “不玩了！”沙雪气呼呼说，“总是你占便宜！”
　　 “哎哎，别生气嘛。”灰龙哄着它。
　　 沙雪趴到地上，用舌头不住地舔着鼻头，盘算如何报复灰龙。“蝴蝶！”忽然它喊道。
　　 灰龙回头望过去，前面不远处，果真有一只巴掌般大的蝴蝶。悠闲地停在倒垂的柳树上。树枝下方有个隆起的土坡，所以显得离地面很近。沙雪纵身而起。灰龙想让沙雪消消气，便抢在它前面，爆发出野狼捕猎般的速度朝蝴蝶冲过去。到了土坡上，灰龙异常敏捷地腾空跃起，飞向蝴蝶！可到了半空他就后悔了，因为它发现，柳树枝下面是一汪充满了淤泥和垃圾的死水潭！
　　 蝴蝶翩然而去，灰龙则紧紧咬住了柳树枝吊在上面。幸好柳枝还没断，它才没有掉下去。
　　 沙雪在后面大笑道：“灰龙，你逮到蝴蝶了吗？你可别吞吃了它呀！”顿了顿它又问：“吊在那上面好玩吧？”
　　 灰龙在倒垂的柳枝上荡来荡去，无法开口，心里只是懊恼。心说，还好玩呢，你来挂上玩玩呀！他四腿在空中乱蹬，想借力再荡回去。这下更引起了沙雪的狂笑，因为那举动更像一只上吊的狗在做垂死挣扎。灰龙绝望地想干脆跳下去。可没等它考虑好，却听“嘎巴”一声，柳树枝就先断了。终于可以张开口的灰龙，也只能在半空中留下一声长长的哀号……
　　 灰龙狼狈地从水坑里爬回土坡上，浑身淌着黑色的泥水。
　　 沙雪挨近它身边，关心地问道：“灰龙，摔着了吗？”
　　 灰龙哭丧着脸说：“摔倒没摔着，给气着了。”
　　 沙雪又忍不住“扑哧”地笑。
　　 趁它没防备，灰龙猛然甩头摆尾抖出身上的泥水！
　　 “啊！”来不及躲闪的沙雪，顷刻间变成了斑点狗。
　　 自从认识了灰龙，沙雪似乎找到一些久违了的原始本性。与灰龙在一起，沙雪感受到一种真正的自由和放纵；同时，因为有了沙雪，也使灰龙感到生命被重新注入了激情。只是，晚上它依然得睡土岗。
　　 一次沙雪关切地问：“你要永远流浪吗？”
　　 “可能吧，”灰龙无奈地说，“这以后也不知会到哪儿？管它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可怜的灰龙！听我说，你跟我在一起吧，我可以陪你共同寻找欢乐。”沙雪抚慰着灰龙，它觉得灰龙才是自己真正的同类。
　　 灰龙睁大湿润的双眼问：“真的吗？”
　　 “真的！我向来不会撒谎。”沙雪诚恳地说。
　　 “可你怎么会喜欢我呢？是怜悯我？”灰龙不敢相信还有谁会真正喜欢自己。
　　 “绝不是！因为我知道你是遭遇了不幸，才如此落魄。只要我帮助你恢复元气，你一定会做回一只勇猛的狗！”沙雪动情地说。
　　 灰龙被沙雪的话唤醒了梦一般的意识：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流浪生活，自己已经丧失了基本的自信，竟变得这样自卑！它想，一定要振作起来，给沙雪一个值得它喜欢的样子！
　　 灰龙不禁由衷地赞叹沙雪：“你真是只可爱的母狗！”
　　 “听你说出来挺亲切，可这话听他们人说起来怎么就很别扭？”
　　 “因为我是真心地赞美，而人是用来骂人。我们的名字在他们语言里已经成了侮辱人的名词，枉费咱们对他们的一片忠心。”
　　 “别这样说，灰龙，可爱的公狗。其实他们也喜欢我们的，他们把我们当作最好的朋友呢！”
　　 灰龙不屑地“哼”了声。
　　 沙雪又问灰龙：“你好像对人有股特别的憎恶？是因为他们打死了你的主人吗？”
　　 “一部分是。”灰龙恨恨地说，“这些天我被他们逼得四处躲藏，没有一个人给我施舍丝毫的同情。相反却人人都想吃我这只流浪狗的肉！就连被他们鄙视的乞丐都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向我身上撒尿！我都已习惯了被他们侮辱。”
　　 沙雪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这样？我觉得人是爱护我们的呀！”
　　 沙雪这句话使灰龙心里腾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它几乎吼道：“人只爱护我的皮肉！他们恨不得……”转而它看到沙雪纯净的眼神，声音柔和下来，说，“唉，沙雪，你不明白我的感受。”
　　 沙雪想象不到人给灰龙的心理究竟造成了多大伤害，但它从灰龙哀怨忧愤的眼神中，能体会出同类的伤痛心境。它极懂事地说：“哦，灰龙，是我总生活在人的温暖养护之中，无法体会你的痛苦，对不起。”
　　 灰龙忙说：“这不怪你。”
　　 “咱们不谈这些伤心事了。灰龙，带我去山边看看好吗？”沙雪充满渴望地望着大山说。
　　 “行呀。你没到过那儿吗？”
　　 “我自己一般不跑那么远。”
　　 “那你以前怎么玩呢？”
　　 “和主人玩呗，主人夫妻两个人上班后，我就跟他们的儿子——小主人玩。现在小主人正在家里和他的小朋友们闹呢，顾不上我。”
　　 他俩跑到山脚下。花花绿绿的山花野草令沙雪异常兴奋！它陶醉于大自然的无穷魅力之中。特别是能与同伴一起沐浴着阳光和暖风，尽情地在野草上撒欢，这种快乐的感觉它从未体会过。城市里那硬梆梆的水泥地面无法带给它这种纯真完美的享受。从此，太行山脚下就成了它俩的游戏场。
　　 然而，自然界总是安逸与危机并存。一天，它俩正玩得欢畅，灰龙忽然停了下来，仰头嗅着什么。沙雪正咬着灰龙的尾巴左右摇摆，看到灰龙的举动，问道：“怎么啦？灰龙？”
　　 “沙雪，我闻到一股腥风。”灰龙警觉地看着四周说。
　　 “腥风？什么腥风呀？”沙雪没感觉到。
　　 “就是猛兽的气味。”
　　 “别吓我啦，这里根本不会有什么猛兽！”
　　 “你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哦，只听说有人家里丢过鸡。”沙雪也开始嗅到空气中除了野草的芬芳，还隐约多了一种异味。
　　 “沙雪，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我有种危险的感觉。”
　　 “那就回去吧。”它俩边玩边往回返。
　　 灰龙灵敏的嗅觉是正确的。此时，确实有一头猛兽正在悄悄向它俩靠近。那是一头略显年轻的豹子！不知道豹子怎么会跑出大山，极有可能是山里食物匮乏。它借助山石和野草的掩护猫腰向前移动。它的身体因过度饥饿而显得瘦削，腹部向内深深地凹陷进去，双眼直直地盯着猎物。尽管它小心谨慎，但目光里却喷射着难以掩饰的对食物极度渴望的欲火！它必须捕到一只猎物充饥，它要找准最佳距离和时机。
　　 灰龙和沙雪边漫步边互相逗弄，灰龙对危险的警惕也因沙雪的挑逗而渐渐淡去。
　　 就在它俩稍微停顿的瞬间，豹子飞一般冲出草丛！
　　 “快跑！”灰龙大叫一声。沙雪听这一声非同小可，感到身后窜出一只凶猛的“怪猫”，吓得飞身便逃！没跑多远，它扭头偷看，却见“怪猫”正扑向一瘸一拐地跑向另一边的灰龙！灰龙的腿怎么瘸了？刚才还好好的呀！沙雪正在犹豫，“怪猫”的两只前爪已将灰龙扑倒在地，并张开了闪着獠牙的大口！灰龙怪叫着拼命反抗……沙雪意识到不能丢下灰龙，得去救它！于是沙雪疾速返身狂吠着扑向“怪猫”！
　　 由于灰龙的反抗，豹子没能一下子咬到它的要害，只在它肩上撕出几道伤口。饿极了的豹子很快又将尖牙刺向灰龙的咽喉！灰龙不愧是只机灵的狼狗，在生死关头，它勇敢地亮开犬牙迎向豹子的利齿！霎时四排牙卡在一起，剧烈的碰撞使灰龙感到至少三颗牙就要脱落了！但它清楚绝不能松口。
　　 而此时沙雪又在豹子屁股上咬了一口，豹子一声怪吼，下意识地掉头去咬沙雪。灰龙抓住时机，使出浑身的力量腾空跃起，用整个身体将失去重心的豹子扑了个侧滚翻。豹子哪想到会碰上如此勇猛的猎物？此刻自己倒有点像它俩的“猎物”了！再加上因饥饿而体力下降，豹子失去了信心，虚晃一口，转身悻悻而去。
　　 看着豹子越走越远，灰龙和沙雪才逐渐收住示威的吠声。
　　 灰龙喘息着问：“沙雪，你没受伤吧？”
　　 沙雪惊魂甫定，颤抖着说：“我没事。”它看到灰龙的嘴角和后颈在流血，关切地问：“灰龙，你受伤了！你怎么样？”
　　 “不要紧，被咬破了皮。”灰龙满不在乎。
　　 “哎呀，都破到骨头了！”沙雪挨近灰龙，心疼地舔着它肩上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