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处境
我睁开眼,犹如黄粱一梦。
眼光所及之处,分明是一处医院,我静静地躺在医院的床上,我醒来后才确切地知道自己曾经昏厥过。有我尿湿的裤子为证,有我被掐痛的人中为证。
一个腰肢细软,双腿修长,长发垂肩,眉清目秀又心地善良的女医生从我身边直起腰来,她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对着她身后心不在焉玩弄着手机的男医生说:“大概是癫痫病发作。”
那个男医生鼻孔中“哼”了一声朝着我问:“你家族里有没有癫痫病史?”
我迷惑地摇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这样问他,他如何能懂?”女医生白了男医生一眼,低下头问我:“你家里有得过羊羔风的没有?”
羊羔风?我努力思索着。
“没有!”我摇摇头,用软如面条的手,支撑着床面,艰难地坐起来,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清楚地知道,这里是个让人消费不起的地方,是谁?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我扬起头看着女医生问。
“可能是继发性癫痫,多半是遭受了重大的精神刺激造成的。”女医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对着男医生说道。
“这样的人,精神生活很简单,会遭受什么刺激呢?”男医生很困惑地说。
“操你妈。”我心里暗暗地骂,你怎么知道我精神生活简单呢?我的精神生活复杂着呢,比你复杂着多!
女医生大声对我说:“你自己要注意了,千万不要登高,不要骑车了!”
男医生对女医生说:“这家伙肯定是个写小说的!”
写小说的?我心中一阵刺痛,脸上火辣辣地发烫,感到了惭愧,那些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时过境迁,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我,如今已经沉入社会的最底层,而且多半注定了今生今世不得翻身。从我下定决心写小说开始,我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一切都是这样荒唐,没有道理可讲。
从小我就怀着一颗文学梦,渴望着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笔来书写人世间华丽的篇章。
一直以来都对作家心存敬畏,从不敢以作家自居,一直都以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身份虔诚地学习着写作小说技巧。
然而,终有一天,我满怀信心向亲人和朋友宣布:我要全职写小说了!
但在他们的心里,我无疑就是又一次失业了,又一次好吃懒做地不想劳动了,他们的脸上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恨表情。
父亲满面荒凉,他一巴掌拍在了饭桌上,锅碗瓢盆儿吓得瑟瑟抖动,就像我当时的内心,战战兢兢。
母亲双目饱含着热泪说:“好好一个人,四肢健全,不好好努力干活儿,天天窝在家里,别人说你不说,你知道害臊吗?”
我的女朋友一脸地嫌弃和鄙夷,她满含嘲讽地对我说:“我要的是金子、银子和票子。你没有房子、车子和稳定的收入,拿什么来养家糊口,拿什么来维护我们之间爱情的基础?岁数不小了,还天天做着白日梦,唉!你什么时候可以长大?我们可以说拜拜了。我觉得和你没有交往下去的必要,白白耽误我的青春。”
我的心里滴着血,看着她走起路来扭动着两瓣儿圆滚滚的屁股,这个我曾经的女友,这个和我曾经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天长地久的女人,她是那样地绝情,而且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女人,想扭过自己的脸,但是我的眼珠子自己带着一丝的幽怨转到她的身上,她看到我在看她,于是冲我抿嘴最后冷冷一笑,冲我摆摆她的小手,潇洒离去,浪得可恨。
我无能为力地看着她的离去,就好像我虚度过的春夏秋冬那样虽留恋却再也不能挽回。
我的朋友们听到我要写小说的话,他们捂着嘴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后,他们仿佛无视我的存在朝着对方说:“嗨,嗨!喂,你知道中国的名著是什么吗?你能说出作者是谁吗?”
另一个我的朋友说:“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水浒传》,至于作者是他妈的谁,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管他妈的谁,爱谁谁!”
“所以就说嘛!世界上的作者千千万万,多如牛毛,还有那古往今来的书籍如汗牛充栋,想要靠写东西出名?养家糊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喂!小明子,你应该去工地搬砖和泥挣工资,放下你可怜的自尊和可有可无的面子,去养活你自己,而不是大天白日里做梦,写小说?哈哈,算了吧!”
我觉得可以,我想跟他们解释自己的想法,他们根本不给我解释的机会,或者根本就没有时间,也根本不屑听我解释,他们哈哈大笑着离开,走得时候还回过头来朝着我神秘地笑笑。
冬日里阴冷的霾气在我的脸上胡乱地拍,我终于感到了形单影只,感到了孤独和悲切!
尽管我有一万种理由应该相信小说家们所说的话,相信他们或我写的东西在生活中都有迹可循,但这些又能说明什么?这些根本不能当饭吃,也根本不能养家糊口,但这些我觉得都不重要,写出来的发表与不发表,他人的认同或不认同,也同样的不重要,因为我要坚持自己的内心。
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困惑、彷徨、悲观,但原因并非是小说的穷途末路,而是因为我没能把小说写的更好。
亲人和朋友,还有越来越多的好心人在替写小说的人担心:你们这些写小说的人会不会在去往小说的路上饿死、冻死或者死于孤独?
假象在人世间举目可见,真相往往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尽管我已经在通往小说的路上挨冻受饿,甚至遭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使自己的生活雪上加霜,从而引发了继发性癫痫。
然而,我不会放弃,我相信,小说家有能力洞察一切,描述一切,预言一切,并且一代又一代的小说家在跟进、发现、补充,在不断地揭示和呐喊,是你们这些人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自己遮蔽了自己,麻木了自己,却反过来讥讽小说家的无能和文学的无力,我表示不服。
小说家之所以不可爱,是因为他们的任务不是给身边的人带来廉价的笑声,而是另有使命。
小说家不能靠手艺行走江湖,而是靠洞察力、想象力和诚实的品格吃饭。
尽管我们有时外表的懦弱、迂腐、木讷使你们产生了迷惑,使你们产生了错觉,但我们内心有着惊涛骇浪般的激情和岩石般倔强的意志……
真正的小说家是正直的人,有良知和底线的人。
所以当我们看到厌恶和抵触的生活中的人和事,我们选择了退缩、逃避并不是我们的懦弱和无能,只是我们不愿意同流合污,所以我们又一次失业了,所以我们不害怕被饿死、冻死、孤独而死。
我惶惶逃出医院,身后传来阵阵嘲笑,送我来医院的好心人已经离去,我来不及说声谢谢,那就让我谢谢那个美丽的女医生吧,还有那个心不在焉的男医生。
我由此更加坚信,我们写小说的人不是对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说话,而是对全人类说话。
我们在劫难逃,为写作而奋笔疾书,并且为之忠诚到底。
我为自己身上肩负着的幻想出来的伟大使命所感染,脸上涕泪交加,昂首挺胸奔向创作小说的大道之上。
正当我满怀创作激情和欲望之时,突然情不自禁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随之四肢抽搐,两眼上视,口吐涎沫,小便淅淅沥沥又一次湿了裤子。
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那个温柔美丽的女医生再一次朝我快速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