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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远去的贞节牌坊(小说)


作者:鲁紫苏 秀才,2988.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000发表时间:2018-01-19 11:26:14

节烈难么?答道,很难。男子都知道极难,所以要表彰他。
   节烈苦么?答道,很苦。男子都知道很苦,所以要表彰他。
   ——鲁迅《我之节烈观》
   为儿子挣座贞节牌坊,还有点意思,没有儿子,没有希望。
   ——高阳《胡雪岩全传•平步青云》
  
   引子
   话说清嘉庆年间的,鲁南平原有个刘家村,农历七月十五日,是秀娴出逃前最后一个扎实的记忆。她绣婆婆的白菊花鞋面时,竹绷子老是抖动,菊花也一点点地摇,象是有微风吹的样子,针脚就不准确了,扎了十多次手指,血珠子一点点地滴落在菊花上,褚红色的血滴触目惊心,如点点碎霞一漾一漾地在绷子上升腾。该死,手不听使唤似的颤栗不已,连同她的心一阵阵地紧缩。她看了看天已过午,听到院里婆婆在嘱咐下人给亡人送纸钱,送寒衣了。每年的七月十五,都要准备很丰盛的祭品,遥遥地在祖坟上烧给她先人及早先故去的丈夫,算算已是十五年了,她小声地骂自己没出息,把食指吮住止血,十五年了!
   大白猫偎在她脚边,慵懒,她穿着黑缎面的软底布鞋,一脚踢开它,喵呜,大白猫很委屈地叫了一声,飞快地逃走了。瞬间听到砖雕的屋脊上轻轻的青瓦窸窣地响,她想象着猫横空飞走的愤怒样子,有点心疼。畜生,她温和地笑骂了一句。
   靠墙的箱子里面有个褐色素缎的包袱,里面简单地装了她的四季衣服,黑绸夹袄里藏着一个首饰盒,那是她的一点陪嫁。她在鲁南仲夏的炎热里夜里打点出逃行装,凭吊着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岁月。这是后来的秀娴在朔气逼人寒冬,坐在烧得滚热的房间里时常回忆的一个风景,它象识途的怪兽咻咻地向她逼近,她的疼痛也一天比一天清晰,一遍一遍地回忆,直到泪水成河。那一天手忙脚乱中她没顾得上祭奠,她的忠贞,她的孝顺,她的慈爱,随着这七月十五这鬼节消逝了,而后,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在那个以孝为本的宗法观念很浓的村子里,就不得而知了。
   七月十五以后的日子,就是和小石匠夹着尾巴风餐露宿地狂奔,直到出了山海关,到了东北边境有个叫八里屯的村子。这个刘氏秀娴隐姓埋名,于是就有有个张秋菊的女人与同来的小石匠陶银锁用她带得钱买了个农家小院,三间农舍,屋后和许多这儿的人家一样,带着一个很大的菜园子,又买了三亩地,就这样,他们简单地安下了家。
  
   一、归来
   又过了四十五年,道光年间一个多风的春天,那日满天飞着脏雪似的柳絮,高大的榆树上树顶上缀着嘟噜成串的榆钱,而靠近地面的则光秃秃的树枝及冒出的细小叶子,大概被撸走蒸菜窝窝了,黯白色的毛白杨吊着密密麻麻地流苏似的穗子,麦子已半腿高,绿油油的,隐隐地有潮湿的青草气。太阳仿佛是一只黄土捏就的大碗,恹恹地扣在尘土飞扬的树梢。她的儿子柱子扶着她的胳膊,颤巍巍地下车,举目四望,春天的早晨还看不到人影,但远处的村子有次第地炊烟袅袅升起。凭着记忆中山东那小老乡说的地址,在村子大路东头快到灌溉的水沟附近,荒草丛生的掩映下,拔开枯叶败草,新生的荒草抚摸着脚踝,有点凉。她终于发现了那个贞节牌坊,那个断壁残垣的贞节牌坊,那个四分五裂的缺胳膊断腿的牌坊,八个很威风的底座只剩下两个,其中有个柱子很光滑,大概是被牛驴瘙痒来回蹭的,应该拴牲口,偶尔也有驴打打滚解解乏。那个曾经属于她,政府家族对她十五年贤淑、任劳任怨、孝顺公婆、抚养小叔长大成人考取功名的嘉奖,那是一个对女人多么高的荣誉啊,那段时间公公婆婆脸上喜盈盈的,同族的乡邻、下人目光满是尊重羡慕,小叔子更是殷勤恭敬,在镇上罗记绸店买了上等的丝绸,迎风一抖,淡蓝色的衣料象天上的云彩,湖里的碎波似的细密。可是,可是,一切都不堪回首,以前的端庄大方地刘氏秀娴在牌坊上梁的关键时刻和小石匠逃离了!鬼使神差地,她象一只仓皇出逃的狗,一路向北,不堪回首啊!
   不由得悲从中来,抚着一个方形的断石,侧面已长满湿润的青苔,依稀可辩出上面斑驳的字,“刘氏秀娴,昭化邑人,台头镇刘村刘存长子刘章儒之妻,年十八夫殁,矢志守节,赡侍父母,悉心抚叔劝学有成,官到吏部侍郎,知其嫂贞,请旨旌表诰封建坊,显德化民。”骨节毕露的手指艰难地指着字辨认,痛哭失声,苍天哪,爹!娘!罪妇秀娴让您失望了!白发苍苍的张秋菊,这个佝偻的老太太跪在当年秀娴的坊前,饮泣失声,柱子鼻子酸酸的,看着老母不断耸动的瘦弱的双肩,叹息着,一只莫名的大鸟嘎嘎地叫着,远去,她拿出纸钱,香烛,轻吟佛号,跳动的火光映红了满是皱纹的脸庞,凭吊着永不再来的青春岁月,似水流年。
   这是报应,她喃喃地说。
  
   二、花园
   秀娴记住了这一晚。记住了苍青色的天空月亮很圆,记住了那个晚上一切都仿佛美得离奇,美得恍惚的月影及月影下笼罩的假山茂树绿草,美得沉寂荒芜的屋檐琉璃瓦剪影,它们巨大的象形文字,镌刻在了她饱经风化的心田里,镌刻在月轮如水亮如银的深夜的天空里,是夜,秀娴褪去了刘家少奶奶的身份,跟着一个侉着声调,长着一双亮眼睛的小石匠,走出了她三十岁之前从未走过的天地。
   在她十六岁时嫁给了刘家长子刘章儒,邻村娘家也是大户,坐在八抬大轿里,听着那悠扬的唢呐声,想象着吹鼓手那鼓腮帮的红脸样子,微微笑了。送嫁妆的挑夫那是排了五六里,巍巍壮观,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在明晃晃地红烛下,刘章儒挑起了红盖头,秀娴看到他那明亮的大眼睛,象天上明媚的月亮,那微笑的白牙齿,象无价的珍珠,晃头晃脑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让人忍俊不禁。他学着戏文中的称呼,娘子,娘子,随着摇曳的网纱帷帐一起一伏,象在水面上漂浮,明眸皓齿的刘家少爷在张秋菊的心中存了很多年,很多年。
   家里开着染坊,公公身体还硬朗,打理事务也倒不怎么用刘章儒,这样,小花园里,大家常常看到这样的场景,秀娴拿着绷子绣花,刘家大少爷读书,有小丫头还背地里嚼舌根说还见过少爷给少奶奶描眉呢。院子的花开得绚烂,红的黄的紫的,大朵大朵的,春有迎春,夏有月季玫瑰,秋有彩菊,冬有腊梅,一年四季,刘家大院里芳香祥和。玫瑰花刚开始冒花咕嘟时,张妈常常摘了用蜜腌起来,半月入味发过来,就能吃玫瑰酱了。中秋一院子的人聚在在一起,月下赏菊,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公公也笑眯眯的,刚会走路的小叔踮着脚丫捋他爹稀疏的胡子,婆婆笑着揽到怀里:没规矩!说完也笑了起来,貌似很欣赏小儿的动作似的。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戏文中承上启下的句子,秀娴从未想到会发生在她身上,有天刘家少爷偶感风寒,找镇上的郎中开了几剂汤药,略有好转。有同窗来找他玩,又贪吃了两杯酒,身上感觉火烧似的烫,没怎么盖薄被,不成想,第二天早晨,咳嗽厉害了,空空空地震得秀娴的耳膜痛,象个啄木鸟在用长长的喙啄枯木的声音,一会儿的功夫,痰盂里已二指浓痰。秀娴慌了,再找镇上的郎中诊脉,郎中摇头,少爷的病,这回啊,怕到肺里去了。开汤药,加大药剂量,不见好转,后来就开始整晚地晚不着,空空地咳嗽,有天晚上老是吐不来,秀娴轻抚脊背,轻拍着,秀娴用手帕去接时,发现雪白的帕子上触目惊心地鲜血,秀娴赶紧藏起来。刘家少爷喘息着,拉着秀娴的手,说,我这病可能好不了了!瞎说什么呢,秀娴嗔怒道,眼圈早已红了。抚着秀娴微凸的肚腹,刘家少爷心里刀绞似的疼痛。渐渐地病越来越重,刘章儒已不能面朝屋顶的平躺,秀娴就揽过他的头,放在胸前,象抱着一个孩子,肚里的小生命也咚地动一下,秀娴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苦涩的笑意。
   这样撑了三个月,喝的药渣滓半人似的高,刘家少爷在一天凌晨阖然离世。真是塌天大祸啊,刘家院子沉浸在一片悲哀气氛中,刘家老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大腹便便的刘家少奶奶哭晕好几次,终于按鲁南风俗出殡前一天去村口发梅花送亡人。两个下人扶着两眼红肿的秀娴,缓缓地走,纸钱在高空中飞舞,高高低低的哀号在苍茫的黄昏中回荡,秀娴越走越慢,感觉鲜血顺着腿象两条狰狞的蚯蚓似的爬行,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张妈大惊,小产了!少奶奶小产了!
   是个男婴,遗憾的是也随着亡父去了,是个死婴。秀娴不吃不喝,一直就这么地流着泪,娘来了,看一眼宽大的床上闺女腊黄的面孔,劝着,吃点喝点啊,这是命啊,老天爷给你的命啊。
   婆婆公公经受不了打击,公公病倒了,自大少爷死后家中又撂倒两个病人,这可不是好兆头,下人们议论纷纷,不懂事的小叔刘章程穿着开裆裤在院子里飞跑着,婆婆忧心忡忡地坐在院里失神。秀娴有天对镜梳头,看到镜中的妇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她想这么大个家业,不能说跨就跨了,丈夫不在,还有公公婆婆,还有小叔呢,我要守节,为了那冤家刘章儒。
   后来家人们惊异地发现,少奶奶自从少爷病逝后,神色变得沉静,脚步沉稳,对下人态度温和有序,穿衣服也是一色的灰青,那些争奇斗艳的红花绿裤,叮噹脆响的钗簪环镯,全收起了,中指上只带了个戒指,还是暗淡银质的。但不一样地是,以前常与少爷吟诗作赋的娇艳的少奶奶,因公爹身体不济疏于对染坊的管理,致使近来进项明显少了许多。少奶奶就吩咐管家拿来账簿,一点点对账,查出漏洞,让管家秦叔佩服的五体投地,暗地里竖大拇指,少奶奶,难得的女子!
   公公婆婆看儿媳妇这么能干,开始还担忧改嫁,后来看着她穿得戴的,吃得用的,感觉是为家中日子着想,又看她把染坊及这一大家人管理的井井有条,没事还教给刘章程画画,送他去私塾读书。两个老人心里欣慰,暗自叹息自己的大儿子没福气,这么好的女人,可惜!
   小少爷也很争气,每每自学堂回来,必去嫂子前回报学的功课,规规矩矩地完成嫂子每天要求的描红写字。岁月如水,不经意间又过去了十五年,当年的拖鼻涕的小叔刘章程在赴京赶考中前三甲,京城的官兵吹吹打打地来到家里报喜,要求刘家二少爷即刻进京作官,一家人喜极而泣。好久不动笔的公公甚至颤颤地写下“老夫聊发少年狂”表达喜悦之情,小叔临行前面对嫂子长跪不起,再三表示,嫂子为刘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对我恩重如山,长嫂如母,以后我要象对母亲一样孝敬您!三十一岁的嫂子,扶起小叔,泪流满面。
   小叔刘章程临行前又找族里长老,提议为寡嫂立牌坊之事,长老老泪横流,你嫂子真不容易啊,但不符合条件,我那跟其他人商量下,看官府能破格吗?
   这样,刘家二少爷和家族的努力下,第二年的春天,小河开始解冻,绿树吐绿时节,一路官兵策马到刘家大院,兴冲冲地把加有皇帝玉玺的诏书放在刘家老爷面前。
   本来,如果刘家不强调她守节,虚张声势地搞个牌坊在乡间建起,秀娴也许会象拉磨的毛驴似的围着这个老宅子转一辈子的圈。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每天很忙活,忙着染坊,忙着家里的大小开支,闲时还偶读读刘章儒的留下的书,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波澜不惊。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算计着怎么样最全面最得体,一家子老小都很尊重她,什么事情都要向她请示,拿主意,她感觉很充实。小叔对她也好,甚至她在想,也做官了,该给他讨一房妻了。哪家姑娘呢,有时她纳着鞋底停下来会想想。
   这些年,她忙得很,白天很累,晚上睡得安稳,从没想过杂七杂八的事。但这个守节的牌坊,让她心一激灵,还是吓了一跳的,牌坊下的女人,她从戏文里,有时下人人嚼舌根的窃窃私语中,她也听说了些,牌坊下的女人一辈子孤苦无依,再也不能改嫁,长夜青灯,数豆粒的彻夜难眠,就有丧偶多年的一个年轻寡妇,看到年轻夫妻一起赶集,说说笑笑的,让她心里向往了很久,后来她觉悟是眼睛惹得祸,就用剪子把眼睛戳瞎了,以明志守节。还有些耐不住寂莫的,偷偷地与野男人相好,被族里人捉住,毒打浸猪笼,她不由得一阵颤栗,体内仿佛有条蛇吐着信子蜿蜒爬行。
   唉,只怪自己命不济,找了个短命的刘章儒,若有个儿子还能相依为命,为了儿子再苦再累也能坚持,可是自己啥都没有啊,尽管小叔刘章程很懂事,说以后对她以母相待,但毕竟不是亲骨肉啊。
   第一次,秀娴失眠了,贞节牌坊象一锅沸腾的水,膨胀了她习惯于温吞水的日子,贞节牌坊象一块巨石,压得她喘息不上气来,象一条凶猛异常的鲨鱼,把她平静的日子激荡得波浪滔天。这些,她是不能说给别人的,娘家人听说了立牌坊的事儿,娘都喜出了泪,说闺女为娘家争了光了!她感到了孤独,说不出道不出的空虚。
   再说立牌坊,家族人一致同意在村口立着,外人老远就看到,壮观。要找最好的石匠,要拉最好的石头,这儿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家家要么是土房,富贵的用土烧成的青砖建的阔气的院落,石头,这儿是稀罕物,这也难不倒热情的家族乡邻,他们派人去二百里外的平阴山区买石头,大大方方的粗加工的厚重的石头,带着钎子凿的斜斜的线,再重新请做细活的石匠打磨,雕刻群凤飞舞,孟母三迁,福禄升平等典故,把一块粗笨的石头生生地刻成生动的有人像的生命载体,因此,那个江苏的小石匠陶银锁就来到了台头镇刘村,来为这个村的贞节妇女秀娴做牌坊,这个银锁年龄刚满二十,但做牌坊有五六年了,爹在山上做粗加工,有次被滚落的巨石击中而死,娘不久也离世,家中只有他一人,因此,他走南闯北的,没什么牵挂,慢慢地也就在业界小有名气,功夫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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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远去的贞节牌坊》书写了一个女人的血泪史。女人名叫刘秀娴,她在贞节牌坊即将上梁之时,与铸造贞节牌坊的小石匠私奔了。这使得她的人生开始扭转。开始的胆怯转发为十五年压抑后的欣喜,再转入深不可测的痛苦。她改名换姓为张秋菊,开始了一段如菊一般清苦的人生历程。作者的书写从过往和今夕中穿插,让人在不同的疼痛中,品味这个女人的坚韧和倔强。她始终在求一份解脱,直至携子回归故里,寻不到亲人,只看到那掩映在杂草的残缺牌坊,在诉说着这段往事。小说书写细节极为生动,描写时节细腻灵动,塑造人物生动形象,情节安排缜密,主线清晰,主题突出,回味悠长。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8012410】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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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8-01-19 11:27:23
  您的小说书写挺生动的。唯一的一点需要探讨的是标点符号的运用。逗号句号的运用不太恰当。个人感觉,很多地方,可以用句号断句呢!您说呢!
回复1 楼        文友:鲁紫苏        2018-01-20 08:51:19
  首先非常感谢老师提出的标点符号的使用,的确是这样,我标点符号尤其逗号确实存在使用过多、不当等缺点,以后我多学习怎么使用标点符号,写的粗糙,让编辑老师辛苦批阅,不好意思,也非常感谢老师精准的按,寻求解脱是这个女人一生追求的宿命,穷其一生,最后却是忏悔求祖先宽恕她的原罪,真的很让人悲伤。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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