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如梦令】远去的童话(征文·散文)
又见三月。三月,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对你我而言,也是生命里一个多么隆重的时节啊。
一定是早春的雪花化作了诚挚的请柬,一定是叶片的萌芽唤醒了生命的沉睡,抑或是涌动的浅溪惊撞了大地的春怀,这才让你和我约定,三月里相见的么?
会如约而来吗?我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肤,轻抚着一个蜷缩在我身体里的、总是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的小生命,在一个个期待的白昼和难眠的黑夜,悉数着我们急促的心跳,问你。
而每一次心的怦怦悸动、每一次身体的调皮翻转、每一次肢体的小小伸展,都是你欢快的答复么?
我准备好了吗?为这次分离?分离是一个多么伤感的词啊,十个月的相依为命,十个月的血肉相连,十个月的须臾不离,会在这一刻以后,不再一起心跳,不再共同呼吸,不再为你抵御风寒,不再替你阻挡伤害。曾经的血脉相连,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疤痕。从此,你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了,拥有完整的生命,也拥有生命成长的所有感知;拥有完整的人生,更拥有人生长河中的波澜壮阔或风平浪静,这一切都要独自去面对,这是上苍对每一个生命的恩赐。如此,分离又是一个多么欣慰的词。人生,从分离开始。有一种爱,它以分离为目的。
我准备好了吗?为这次相见?在那些等待的时日里,我无数次地描绘过你的模样,时而是异国童话里的王子,时而是踏歌沐风而来的仙童。但我知道,你不会是王子,更不会是仙童,你会真实而平凡,或俊得如我心愿,或丑得恰到好处。在你鲜活的笑靥面前,想象显得那么单薄和苍白,真实的你,是想象的最完美的补充。
我想我准备好了。
于是我站在三月的天空下,疲惫却骄傲地把我臃肿的腰身,展现给春天的原野,向着被春天的阳光晒暖的天空,充满渴求地问:“我可以开始疼痛了吗?”是的,这是一场我盼望已久的疼痛。一个生命的到来,必然伴随疼痛。生命庆幸有疼痛。
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你伴随着巨大的疼痛、伴随着流淌的鲜血、伴随着淋漓的汗水、伴随着一次又一次虚弱的昏厥而来。我要把这些都藏在幕后,而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出我为你编织的美丽的童话。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你,像一个固执的小姑娘在原野里寻找一粒美丽的种子一样在寻找你,你相信么?如果我告诉你,我走遍原野,在每一株植物前询问嗡嗡欢叫的野蜂,哪一粒种子是我想要的最饱满的?你相信么?如果我告诉你,一只五彩斑斓的吉祥鸟轻轻地衔着一粒散发着异香的奇妙种子,飞跃我的上空,把它不偏不倚地投在我的手心,你相信么?如果我告诉你,我把这粒精挑细选的种子种在心里,用爱滋养他的灵魂,用虔诚滋养他的肢体,用善念滋养他的五官。历经整整十个月,终于在一个三月里,春暖花开却雪花片片,一双手托着你,在一片洁白中,我第一次看到那粒美丽的种子变成了你完美的身体,完美得令我落泪。你相信么?
你一定会相信的。没有哪一个孩子不相信美丽的童话。这是我为你编织的第一个童话。我知道日后你一定会问“我从哪里来?”这个亘古不变的问题。我从你惊喜的黑瞳里,读出了你的相信。从此,你喜欢植物的种子。而我就象一个纺织娘一样,在不停地编织。没有什么比编织童话更令我乐此不疲的了。每一个童话都有激动的过程和完满的结局,而我们似乎更关心它们的结局,你甚至在我编织得不够完满时,稍稍修改它的结局,你这样说:“不对,妈妈,不用杀死妖怪,妖怪应该全部被收到瓶子里”,然后用小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满意地笑了。在我们的意愿里,所有的童话都应该有完满的结局,这是你愿意倾听童话而我更愿意编织童话的原因吗?
而你,我的孩子,你的每一句童言,都是一部童话里的最美妙的台词。你会痴痴地盯着梳妆打扮的我,悄悄对我说:“妈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我长大了要和你结婚。象王子和白雪公主一样结婚。”我俯身抱起小小的你,吻去你嘴角的口水,把耳朵贴在你的胸口,仔细地倾听并牢牢地记下了这句稚嫩的话。我知道这样的一句无忌的童言,在以后一寸一寸长上去的光阴里,你可能再也不会说出口了。许多话,一生只说一次。这是我听到的最华丽的“情话”。
我们一起在这些无忧的岁月里走着。我抱着你,跟你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仙山,开满了永不凋谢的玫瑰。
我们脸挨着脸,仿佛真的走在仙山上、花丛里。
我背着你,和你讲,茫茫大海的中心有一个神秘的小岛,住着一位无所不知的智慧老人。
你伏在我的肩头,小脸蹭得我的脖子痒酥酥,我笑着弯下腰、弯下腰,弯成一艘远行的帆船,载着你,驶向神秘的小岛。
我牵着你,讲勇士和怪兽搏斗的故事,你的小拳头在我的手心里一直攥得紧紧的。
我们走过一个三月,又走过一个三月,边走边编织着我们美丽的童话。
许多个三月就这样过去了。
时光如果能够停滞在那些讲着童话故事的阶段,该有多好。在那些故事里,天空永远蓝如锦缎,河水一直清澈见底,烂漫的鲜花是行进的路标,纷飞的蜂蝶是传话的精灵。男孩儿个个英勇正义,女孩儿人人美丽善良。妖魔鬼怪最终总会被压进大山、沉入海底。而你,我的孩子,你晶亮的眼睛告诉我,你随着情节的跌宕起伏而愤怒、而焦急、而遐想、而满足的表情也告诉我,你是多么地相信。多么地投入。而我,我无法告诉你,其实我有多么地感激你,你让我在一遍遍的讲述中,在一次次的编织里,天真地忘却了,故事的外面,正在吹过的风与霜。
是谁说过的?成长是瞬间的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成长怎么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呢?
也是在一个三月吧?你清亮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哎呀,妈妈,你看看我现在有多酷吧。”我回首,眼前出现一幅那么灿然的画面:少年,俊朗的少年,宽肩窄腰,修长的腿,斜跨一辆铮亮的单车。橘红色的抓绒体恤,领口的拉链刻意敞开,露出挺拔的脖子。袖口高高挽起,炫耀一块漂亮的黑手表。深蓝色的运动裤,纯白的运动鞋。在洛河岸边十里画廊般的长堤上,你的声音轻快地像一阵风一样掠过傍晚的天空。
所有的母亲在这时都会倍感欣慰。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我流泪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流泪了,因为你的成长而流泪,你相信吗?
我怎么样才能让你明白,成长其实是一件好残忍的事情呢?
有一天,你“命令”我:“妈妈,把这些书都送人吧,幼稚!”你指着那一堆五颜六色的童话书,很不屑地说。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那一刻,也有泪水想涌出,只是我迅速地掩饰了。俯下身,一本一本地抚摸着这些记载着你童年印记、你曾经沉醉得想变成一个小人儿钻进去的书,突然间,它们就幼稚了?
那时窗户开着,春天的风正吹过,撩动窗帘。你坐在春光明亮的书桌前。我看着你读书的侧影,知道那是一本前不久刚刚给你买的《林肯传》,过不了几天,你就会和我讨论“黑奴和战争”的问题了。你会像在学校演讲一样,抑扬顿挫,才思敏捷。我呢?我听着那些血腥、苦难和残酷的词,从一个花季少年清纯的嘴里,侃侃而出,会边欣喜边忧伤,边欣喜边忧伤。那个偎在我的怀里,用小手捂住我的嘴,不许我说“流血”这个词的纯真孩童到哪里去了?在那个孩童的童话世界里,纵使歹人也不必流血、不必真正死亡,他们只要被收进瓶子、压入大山或沉进大海就可,而一旦有一天,善念和正义进驻他们的内心,他们就会自行获得解救。现在,血淋淋的黑奴史和狡诈的战争史,进入了你的视野,你终于知道了,史实是横陈在美丽童话的另一个极端的真实,它的真相和本质绝不是如童话般善良和完满,终于知道了生命与生俱来就伴随着流血和疼痛。
成长就是一件好残忍的事情。你明白吗?我的孩子?
可是,春天的风正在吹过,有什么可以阻挡春天的来临呢?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像许许多多的母亲一样,盼着你长大。我愿意你在祥和静谧的童话世界里,晚一些走出,晚一些走出。就像每一次你沉入梦乡,我守在你的身边,看你眉眼间的惬意,知道你正遨游在一个美妙的梦境里时,宁愿你迟到也不愿把你从美梦中叫醒一样。但是我知道,成长是一件不可抗拒的事情,美梦一定会醒来。
终究,时光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把一个相信一切都是美好、总是在童话里追问“后来呢、后来呢?”的孩童,从我千般小心、万般留意的手心里,盗走了。赫然地,把一个挺拔的,把一个总是质疑“为什么、为什么?”的少年,还给我。
而我,却一直还在一个童话里,淡淡忧伤地寻找我丢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