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少年心】蒌蒿满地(征文·散文)
我从家道儿里望出去,看到蒌穿着破旧的棉衣正朝我家走来。院外的桃花开了,蒌还是一副冬天的打扮。隔壁家的坏小子拣起一个小石块儿朝蒌身上扔去,正专注走路的蒌转过身,歪着的头依旧梗着,我仿佛听到门轴“吱呀”一声响。坏小子看到蒌流着涎水的歪嘴,扭身跑了。
我摇摇头,这真是百年不变的场景。两人仿佛在玩一个熟稔的游戏,坏小子的招数永远不变,蒌也永远不会还手。不但不还手,脸上还挂着永恒的笑意。
蒌是老家村里的一个傻子,村民都这么叫他,也不知道他可有自己的本名。其实“蒌”是村民对弱智者的统称,我不知道是哪个字,查了字典依然一头雾水,故权且以“蒌”代指。我想,也许村民的潜意识里,他这样的生命如野生的蒌蒿一样卑微也未可知吧。春天一到,仿佛星火燎原,田野沟畔到处都是那样生机勃勃的蒌蒿,可它们什么时候老了枯了,却不会有人注意。
于我而言,蒌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他的年龄是个谜。他似乎年纪不小了,但腮帮子嘟嘟着,像褪不去的“婴儿肥”。这让我觉得人之所以会长皱纹,是因为思想长了皱纹。思想的皱纹扯动了面部肌肉,于是脸上才沟壑纵横。蒌的思想清浅如小溪,所以他的脸上才永远月白风清。蒌的智力不知相当于几岁的孩子,若人之初真的性本善,那么蒌远远没有开化到恶的境地。
蒌是谁家的孩子,他家在村里什么位置,他家有多少人,这些我也一无所知。不管早晚,似乎从没见过他家人找他,似乎他这样的生命是不值得牵挂的。他好,或者不好,甚至他生,或者死,似乎都无关紧要。他活着,却一直被遗忘着,流言蜚语也不找他。
蒌的世界当然更是一个谜。他于我们而言就是个异类,没有人跟他交流,也无法交流;没有人去了解他的需求,也无法了解;没有人给他派活儿干,是不相信他能干什么,除了吃。
蒌来了,母亲给他搬把椅子,他便安静地坐着;给他盛上一碗饭,他接了就吃,吃完了依然安静地坐着。至于坐在哪里,你不用管,夏天他会朝着荫凉挪,冬天他便跟着太阳挪。每当这时,看到的人也会说:看哪,蒌才不蒌哩。声音很大,并不避他。
那一日,婶子大娘们照常拿了针线过来与母亲一起做活儿闲话儿。母亲是个热心肠,除了忙活自己家的针线,还会帮办婚事的人家剪大红喜字,为将满月的孩子做虎头鞋,为某个德高望重的逝者做花圈。蒌似乎在听母亲她们说话,但我以为他什么都听不懂。人们只管自顾自地说话,开放的,或者私密的,不管什么样的话题从不避他。人们对他的不设防并非出自信任,而是当他是个树洞,或者只是一节儿木头。
日头慢慢踱着步,从头顶到了西天。我家的院子暗了下来,也凉了下来。闲话者收了手中的活计回家去,母亲也收拾了自己的针头线脑准备做晚饭,便对蒌说:你也回家吧。蒌听懂了,趔趄着起了身。
还没吃完饭,四娘急火火地跑来了,没进家道便大呼小叫:蒌死了!淹死了!
杂沓的脚步声远了,我呆坐在院里数星星。母亲不让我出去,我也不敢出去看。天上有流星划过,那是蒌的魂魄吗?他是不是落到河里去了?奶奶说每一个人死了都会化作流星,可见蒌和我们是一样的,没有人能剥夺他化作一颗流星的权利。
后来听说坏小子在河边放羊,不小心滑到了河里,呆鸭子一样扑腾。其实坏小子会凫水,只因为猝不及防,慌乱而已。蒌却以为他遇到了危险,“噗通”跳下去。自己不会凫水,身量又大,坏小子拉他不起,就这么走了。
不是回家了么?怎么又去河边了?
真笨,这水才多深,就被淹死了,蒌就是蒌。
为了救别人,自己小命丢了,真是蒌!
不会水还要去救人,蒌啊!
关键是人家并不需要他救,蒌!
但是蒌懂救人,可见他并不真的蒌。
他是不蒌啊,你没见他走路,也知道顺着车辙走呢。听的人想了想:的确是呢。村子中央那条土路,两侧被牛车碾压得瓷实铮亮。人们都喜欢顺着车辙走,蒌也顺着车辙走,虽然他像一头趔趄的老牛,不时地踩到车辙中间凹凸不平的路面上。
还有,他从不去别人家,总是去二婶家,还不是因为二婶对他好,心里有数呢……“二婶”指的是母亲。母亲跟蒌说话时从未当他是弱智,母亲给蒌盛饭的时候也从来不居高临下。他虽傻,但他知道谁对他温和,谁对他冷漠,谁对他总是疾言厉色,就好比他知道什么样的路好走一样。所以他的溜达并非全无目的,他是有感知的,就像一棵草,知道朝着阳光生长。
……
安静的乡村因为一条蒌蒿一样生命的离去而激动着,仿佛一潭死水里投进了一块儿石头。
坏小子的家人给蒌挖墓,很深,墓壁砌了青砖。坏小子在墓前跪着,不说话,拣了土块儿朝那一抔黄土上扔。他爹娘呵斥他,他说,我想看看他会不会从坟里出来。周围的人听着,都落了泪。
母亲做了一个最大的花圈摆到他的墓前,洁白的花朵儿像蒌白净的脸。
没过几天,村庄便恢复了宁静,没人再提起这件事。蒌的存在和消失,仿佛蒌蒿的荣枯一样自然。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蒌,想起他脸上永恒的笑意。这真是很奇特的事情:蒌的笑容仿佛是定格在他脸上一般。为什么被定格的不是冷漠,不是愤怒,不是刻薄,不是其他任何一种让人不快的表情,却是一团温暖的笑意?我也会想起坏小子对他的挑逗:坏小子的心里未尝没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他能关注到蒌,也并不会真的欺负他。所以,对习惯被忽略的蒌来说,坏小子的行为也许是一种另类的友善也未可知吧。
蒌与我们是两种黑白分明的存在,我们喧嚷,他安静;我们“高贵”,他“卑微”;我们高高在上,他却低如草芥;我们受伤也伤害别人,他却只会逆来顺受;我们遇到危险会退缩自保,他却只知救人义无反顾;我们聪明反被聪明累,他却因为“蒌”而获得了别人无法企及的简单纯粹,宁静安和。
蒌蒿满地。最本真的生命,总是最贴合大地。
读了老师的按语,很强大,够专业,于是愈发心向往之。
谢谢老师辛苦编按,石语给您上茶了。
人之初,性本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社会正是缺少像“蒌”这样的“傻子”。
喜欢姐姐的文字,细腻、深沉、流畅,润物无声般启迪迷茫的人生。

小风对文章的解读能力真的非同一般,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