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宿债(小说·家园)
一
太阳跌进了西山,野三岭沉浸在落日的余晖中。
市场经济的冲击给野三岭的这条独街带来了勃勃生机和繁荣景象,就拿小食馆、理发馆、旅馆、照相馆来说哪样都有,国营企业、个体户、合作社、乡办店、村办店到处都是。“香又来”餐馆就是合作社办的。它在小街历史最悠久,生意最好,除了厨师的手艺好,“领导也有方”,这是人们的恭维话。那个正在“香又来”餐馆门前迈着外八字步的,年龄约莫五十来岁,一副鹰钩鼻子的人就是这个合作社的副主任,专管饮食旅店,人们背后称他“鹰钩鼻”。此时他正春风得意,从县供销社领回“先进单位”的锦旗,以至于后面来了辆汽车他也不往路旁边让,汽车的喇叭声叫得震天响,他连头都不回。
“哼!老子在这条街还有哪个敢动一根毫毛?路这么宽,汽车又不是绕不过去,他妈那疤子。”
“吱!吱——”汽车在他身后来了个急刹。
“捅你活先人!”鹰钩鼻骂了一句才扭过头来,当他发现那司机就是人们称为“麻师傅”的本乡人,这时候鹰钩鼻才连忙陪上笑险:“哟伙!是你老伙计呀,好久没看到哒。哦,给我们合作社拖的尿素吧?”
麻师傅停稳车,不笑也不答腔,他死死地盯着鹰钩鼻,那神态恨不能活吞了他!鹰钩鼻掏出一盒“阿诗玛”递给了麻师傅一支:“老伙计,我这里的尿素你全包了吧,下去也有山货带回来,不放空,一个月下来赚个千儿八百的。”
“等着瞧吧,你那八百块老子是要还的!”麻师傅冷不丁地答应了这么一句,鹰钩鼻也不恼,他尴尬地说:“你……你这是什么话呀,谁逼你了?老伙计嘛,走!我俩去喝一杯。”
鹰钩鼻连推带搡地硬是把麻师傅拉进“香又来”餐馆坐下来。
“回来了?”一个胖女人迎了出来。
“嗯,来给我们哥俩搞两个菜,我要和他喝两杯,我请客。”鹰钩鼻接过话说。
“好!好!坐嘛,坐嘛。这些年了,你们俩也难得到一起喝回酒。我去搞菜。”胖女人笑嘻嘻地进厨房去了。这个胖女人就是麻师傅的女人,外号叫“嫩豆腐”,香又来餐馆的掌勺师傅。她的红案白案远近有名,还烧得一手好涮羊肉,难怪有人背后说,羊肉还没吃先惹一身骚。
那是六十年代初,鹰钩鼻就是这翠竹岭合作社的主任,因男女作风和经济问题被开除回家,八○年落实政策收回,这到了八四年,他又当上了副主任。那时的嫩豆腐还是个姑娘,货真价实的嫩豆腐,鹰钩鼻偶尔发现了她,把她招收到合作社餐馆里做临时工。鹰钩鼻说要培养她转正,就经常去餐馆看看,有时免不了要喝两杯,几杯酒下肚后就色眼痴痴地打量嫩豆腐,恨不得看进肚里去。嫩豆腐把第二天的料备好,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了,鹰钩鼻点燃一截葵花杆当火把送她。其实只有几步路就是嫩豆腐的寝室,鹰钩鼻送到寝室后又癩着不走,嫩豆腐就给他倒茶,他接过茶杯就捏着了嫩豆腐的手,嫩豆腐扭扭捏捏,鹰钩鼻放下荼杯就搂住了她,往她脸上直喷酒气。嫩豆腐心跳了,鹰钩鼻听得到,鹰钩鼻问:“我要娶你做媳妇你愿意吗?”嫩豆腐不好意思说,只笑了笑。嫩豆腐听了他的甜言蜜语就招架不住了,就和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后米,鹰钩鼻没娶她娶了别人,嫩豆腐气得几次寻死。有次跳河正遇上麻师傅开车过来,麻师傅跳进河里救起了她。麻师傅很同情她,见她长得也漂亮,自己条件差又是个麻子就娶了她。那时候麻师傅也不晓得嫩豆腐和鹰钩鼻的事。那年麻师傅翻了车,伤了腰住进了医院,正愁没钱时,鹰钩鼻送来了八百元把伤治好了一直没还账。麻师傅又出远门,嫩豆腐在家生了大女儿玉芝。麻师傅没顾上媳妇满月就走了。第二年又生了老二是个儿子,麻师傅很喜欢,抱着儿子亲。儿子满周岁,鹰钩鼻送来重人情一百元。麻师傅纳闷,还欠他八百没还又送一百。那时的一百元得三个月挣呢。麻师傅无意中发现儿子的鼻子、眼睛,就大惊失色了。儿子“抓周”,嗨!抓酒壶,日你娘?跟狗日鹰钩鼻有什么两样?晚上,一惯老实巴交的麻师傅一反常态,一把抓住女人的衣领小鸡般提了起来,问:“从实招来,贱婆娘,二虎子是哪个的种?”
“哎哟!不得了哟……各人的种都认不得哒,二虎子不是你的种,还……还有哪个嘛。”女人说着嚎啕大哭,“啪!”麻师傅咬着牙狠狠地掴了她一耳光,五根手指印在女人脸上很清晰。
“老子晓得哒,今晚只要你坦白,老子就饶你,不然没有你的好果子吃!”男人一反常态也着实吓人,女人渐渐招架不住了,只好求他:“娃儿都这么大了,再说玉芝是你的嘛,还是我们欠人家八百块钱,再说哪来的那么多钱还人家,可人家说得好,有就还没就算了,再说我这份工作还不是人家一句话来的。”麻师傅听完松开女人,蹲在地上嚎啕起来。女人也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二
光阴似箭。转眼就进入二十一世纪。
二虎子已长成大人了。玉芝也考取商校,鹰钩鼻的女儿丽华也考上了商校,跟玉芝一个班不同寝室,一对同乡同学可亲密啦。节假日,两人你来我往,到玉芝家,麻师傅不开笑脸蛮吓人。到丽华家,鹰钩鼻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好不亲热。丽华就对玉芝说:“我爸好些,你爸不好。”
玉芝忙解释:“我爸是那个样,只对我好,对我弟弟都不好,从不开笑脸,弟考上大学了,关系这才稍好些。
“你弟不简单哩,听说还要考研究生?”丽华追问。
“嗯。比我有出息。”
“谈了朋友没?”
“没有。还早哩。”
“早啥?中学生都兴谈哩。”
“喜欢他啵?”
“嗯。我只是很羡慕他。”丽华说。
“哦,真喜欢的话,我给你当介绍人。”玉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哎哟,我比他大几岁耶。”
“嗨,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些。要不拘一格嘛。”说是说,笑是笑。嘿!丽华跟二虎子真挂上勾了,你一封信来我一封信去。两个的功课都没考好,恋爱却谈成功了。过了两年,麻师博才晓得,先是吃惊,继而大笑,想来想去又提出了反对这门婚事的意见。无奈玉芝暗中相助,丽华和二虎子早已学了外国人,做起“实习夫妻”了,麻师博无可奈何,转念一想这也是那个杀干刀的鹰钩鼻作了罪孽。“正好着我成全你们。”鹰钩鼻还蒙在鼓里哩。直到丽华带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来到面前时,他才认出这个未来的“东床快婿”是谁,继而大惊,半响没言语,傻子一般愣着……
几日后,鹰钩鼻将丽华叫到屋里:“听爹一句话,你跟二虎子的事就算了吧!”
“为什么事?人家是大学生,哪点不好?”
“不行!爹只你这么一个闺女。”态度明朗,不容商量。
“二虎子人品好,为嘛事不行,您要说出个道理来。”
“不行就是不行,你找别的哪个我都同意,就是二虎子不行!”
“为嘛事嘛?”
“他……哎,他……他是个私生子。”
“啊?!……”犹如晴天霹雳,丽华愣住了,半晌,她还是想通了:“哼!就是私生子他也无罪,他是无辜的,那是他亲生父母的罪过。”
“还敢狡辩,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要婚烟自主!”
“啪!”五根手指印在丽华脸上。丽华捂着脸跑出了门。
三
清晨。太阳透过树林,野三岭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麻师傅今天很高兴。他在“野三岭竹编厂”卸货时还哼着小曲,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哥,是不是要接儿媳妇了?”问话的人是厂长桃儿,麻师傅的表妹。
“是啊,到时候你个当表姑的还能少了喝喜酒。”麻师傅说。
“当然,当然。说的是哪家闺女儿?”桃儿问。
“合作社副主任鹰钩鼻的女儿丽华。”
“哟,真是郎才女貌呀!那姑娘长得标致,二虎子又有文凭,当然配得着,配得着。”桃儿说着又暗自寻思:听说当年表嫂嫩豆腐和鹰钩鼻有过不正当的男女作风,但又不便说出口就转过话头问:“是自由恋爱吧?”
“是的,是的,现在兴这个。”
“会过亲家了没有?”
“嗯,马上就要去认亲的。”麻师傅这才想起来,今天要去见鹰钩鼻,跟他了结了一笔陈账。麻师傅去合作社买了几瓶好酒提着,一路哼着小曲来到鹰钩鼻家。老远他就喊:“老哥,老哥们!快开门,有好事。”
鹰钩鼻揉着眼睛假装迷糊地问:“么好事啊?这么早。”
“嘿!我们哥们有缘份啦,打上亲家啦!”
“啊?说些什么卵话哟。”
“哎,老哥,你家丽华跟我那二虎子谈上了,我看蛮合适的,年轻人的事要我们要支持哩。”
“胡说!”鹰钩鼻气得浑身发抖。
今天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封建。来来来,我们哥们喝杯和气酒。”麻师博故意举高了酒瓶。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我心情不好,不舒服,不和你喝酒。”
“不要这样吧,今天说什么我们哥俩也要喝一杯!”
“老麻,实话告诉你吧,丽华和二虎子的婚事我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你若看在老哥们的面情上依了我,那八百块钱就不还了。”鹰钩鼻说。
“老哥我也跟你说,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满意,说什么我也要支持他们,这事我一手包办了。”麻师傅理直气壮地说。
“使不得哟,这都是我前世作的孽哟!”鹰钩鼻垂头丧气地说。麻师傅还要往下说,鹰钩鼻一把将他推出了大门把门给关上了。
“呸!狗日的。”麻师傅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在门上,扬长而去。
不久,丽华和二虎子在玉芝的支持下去拿了结婚证,到麻师傅那认了亲。
麻师傅点头说:“去吧,去你们爹那认个亲吧,只要他答应了就行了。”
于是他们二人来到鹰钩鼻面前。鹰钩鼻这几天怄了气还没消,卧在床上饭也没吃。二虎子谨慎地叫了一声:“爹!只要你点头,我和丽华结婚后,您的病我们带您去汉口治,钱的问题我爸说他给八百块。”
“什么啊?八百块……”鹰钩鼻一听脑壳就嗡嗡响,八百块呀八百块,就像炸弹响在耳边。“不要难为我了,你们不能结婚呀!我求你们啦,你们答应我,我的病就会好的。”
鹰钩鼻绝望地嚎叫起来:“天杀我也,天杀我也!啊哈!啊哈哈哈……
鹰钩鼻就这样疯笑起来。
2018.1.17莱茵书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