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日出日落
按辈分排起来,我该叫他太公,叫她太婆。
午后,他直挺挺地躺着,瘦薄得像一张纸。城里请来的郎中先生,坐在床前,搭了搭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拎起药篮,摇着头起身就走。她腆着大肚追到门外,连喊先生。郎中止住脚步,压低声音说道:“没救了,最多只能挨到日头落山。”
烧中饭时,她忽觉肚子在往下沉,便来到隔壁。隔壁六婶是稳婆,接生无数,在她的肚皮两侧按了按,又蹲下身,耳朵贴在她的脐眼处听了听,说道:“早着呢,最快也要到半夜边。”
一年前,他与她拜了堂。婚后,他种地打柴,她饲猪喂鸡,小人家做得红红火火。肚里有了宝宝后,他叫她在家干轻便活,自己呢,半夜就出门,恨不得一锄头掘出只金元宝,一钩刀砍下株摇钱树。
那天黄昏,他挑着柴担刚走到山岙口,突然间,山风夹着山雨横扫而来,大汗淋漓的他经冷风一吹,冷雨一激,受寒着了床。她掏挖积蓄,变卖家产,郎中一个接一个上了门,药渣铺满了村前的路面,可病情还是日日见重。心急乱问路,她偷偷地去算了一命。瞎子先生说道:“小东西八字硬,未出世父先亡。”
一个日落走,一个半夜来,难道瞎话真的要显灵?要知道,他是多么想看一看、亲一亲宝宝啊!
她走东奔西,去喊叔伯婶娘及操办后事的五叔公。肚子里面全是水,一路上“哐当”“哐当”响着。五叔公门前是石板踏步,出来时,心慌意乱,一脚踏空,整个人实实地往下一顿,有水冲出,内裤湿了一大片。小东西受了惊吓,双脚乱踢,下身胀坠得更厉害了。她停了下来,一手捧着肚子,另一手轻轻拍打着,嘴里喃喃安抚着。心里想,要是干上一场重活,说不定能早点出来呢。
家里,亲戚、邻居正在收拾堂众大间,门板已经卸下,斜搁在墙上。门后的锄头,打柴的木扛、绳索等放在了屋外。
日头拉不住,慢慢向西山岗滑去,只剩一丈多了。他手脚开始发冷,下巴掉脱,气息越来越弱,可眼睛时不时地睁一下,看一看周围。六婶说:“他在查人,谁还没到啊?”一提起,人们这才发觉,大伙儿忙着干活,好长时间没见着她了。
她在哪?会不会一时想不开走绝路?几个男的,背着长竿钩子朝水塘里面捞,没人;打开冷屋间往横梁上看,没影。几个女的,前村后院一声声呼喊,没应答。这下,人们的心收紧了,垂落双手,茫然向四处张望。斜阳西照,对面山脚下,有个人挑着柴担走了过来,柴把很大很重,像两座青山。一路跌撞,来到门前道地上,柴担倒下,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众人一看,眼睛顿时发了直,怎么竟是她!六婶走了过去,手伸进裤裆一摸,大喊:“快,抬到床上去,小东西头都出来了!”
是个男孩,长得很茁壮,“呜哇”“呜哇”叫得脆响。人们落下了泪,没想到她会用这种硬办法,把宝宝逼出来,更没想到,孩子落地后,她撑着身子,抱着“蜡烛包”,一步一步来到他床前,轻轻地放在他的旁边。听见儿子的哭声,他侧过头,微张眼,灰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把儿子揽着。
她跪在地上,说道:“囝囝,这就是你的爹,你见过了爹的面,以后不会有人说你没爹了。他爹,这就是你儿子,你看,脸孔红红的,像早上的出起日头,鼻子眼睛和你一式一样,你有儿子了,福气好着呢。我们全家团圆了,我会把他养大养好,你安心走吧。”
他闭上了眼睛,但笑容还在。
日头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