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冬(散文)
已是今年二九的第一天,也是公历2017年的最后一天。
因前天晚上的一场大酒,终被酒精打趴下整整一天。
昨夜一宿好睡,精神稍有恢复。关中大地今天依然是艳阳高照,冬天较过去同期持续变暖了很多。
但是,冬天确实在渐渐地走向深处。临窗,看院子里依然有着绿草萋萋、碧树依依,但那些对季节的冷意颇有敏感的阔叶树,实实在在地迎着时序铿锵的足音抖落了灿黄或焦黄的叶子。那满院蓬勃的翠绿显得稀疏了好多,且有赤裸的枝干挺拔在尚有的绿荫当中,显示着它们的顽强和对未来春光的等待。
微寒的风,从被我打开的窗户袭了进来。此时此刻,我打了个激灵,思绪不由地走进了留在遥远记忆深处的那段岁月中……
1968年临近深秋初冬之际,因父亲年轻时曾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一事,被身边心怀叵测之人检举被关进看守所七十余天。释放回来不到十天的那个下午,我家接到了下放农村的通知,且第二天必须到距城十多公里以外的西川公社李堡大队报到,祖上留下来的院子和房子将被收为公有。一同而来的房管局的干事说,过去后先住在大队部腾出的两间房子,已经安排好了。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将一贫如洗地准备带着我们远离祖辈们曾经生活了一百多年的故居,由城里人一下子变成了乡下人,要过上必须亲自耕作才可以填饱肚子的生活了。这对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父亲和母亲而言,无疑是难能接受的现实。但在那种政治氛围很浓的年代里,全家人根本就无法也不敢选择另外的出路和抱有任何的幻想!
一家九口人,老的八十有六,是我的奶奶,小的不足两岁,唯一的经济来源,也就是父亲正常从职时微薄的三十多块钱的工资,也面临着可能被剥夺而去的可能。
古人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古人对于世事洞察的睿智,是和苍天有着感应的,冥冥之中的遥相呼应,是天意之于人间的暗示,我不得而知。就这么倒霉的是,我的大哥就在父亲被关押三四十天时,在一次打水的时候因为井台结冰脚下打滑而掉进井里,那可是进入了深冬的水啊!那时的天气可是比现在要寒冷得很多很多!此后,被母亲和邻居们捞上来的大哥因持续高烧而落下了终身不愈的半身不遂,那年他好像也只有十二三岁。记得母亲说过,她当年到处借钱给大哥治病,却因大家日子都过得很苦,竟也没有借到多少勉强可以给大哥维持治疗的费用。无奈的母亲只能到我父亲就职的单位去讨要因为父亲被抓而被停止发放的工资。而政治的无情和炎凉的人世,再一次显示出了它们的淫威,我无助的母亲竟连一分钱都没有支取,而我的父亲可还是那个单位的书记,也还没有被定性为所谓的反革命分子,只是在审查阶段!可怜的母亲,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懂事的长子彻底地被雪上加霜的高烧剥夺了行走的权利,终身不愈!
而对于被下放农村接受再教育的那天,听母亲后来说是她今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充满凄凉的叫天无应、呼地无声的一个日子!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父亲终于对着来送行的人们开口了,他用几近沙哑的口气说:“太晚了,大家都回去吧!明天我们就要上路了,谢谢大家的关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想办法养活全家的。等孩子大了以后,日子就会好起来的!”母亲说,听到此话,她终于哭出了声……
第二天,在日上三竿饭菜喷香的时候,我在甜甜的睡梦中被母亲轻柔的拍抚叫醒了。我不知道,搬家的时候已经到了。饭是在邻居的高爸家吃的,他是父亲的莫逆之交。那顿在当时已算十分奢侈,花费了高爸近10天薪水的饭菜,两家人吃的很少。母亲经常回忆:当时的我伸着嫩嫩的小手,抓着很少有机会吃到的白米饭,一个劲地直往小嘴里填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将我抱进了由一位亲戚准备挑起的竹筐,扁担的那一头竹筐里是半袋玉米面。紧接着,伴随着帮忙的人群,架子车的颠簸声,以及扁担的吱呀声,我被晃悠着走出了家门,向巷口走去。
刚出巷口,前面的母亲突然叫大家停一下,小小的我也一下子从筐中爬了出来,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衣摆,母亲转身向刚刚出来的大门走去。
进了院子,远远地看见我疲惫的父亲被一群好友半围着,站在爷爷栽下的老葡萄树下,抽着闷烟,沉默不语。
当时,众人嘴里吐出的烟雾,一如大家的无言沉默地飘在院子的上空。我似乎懵懵懂懂地知道,那绝不是能下雨的云,因为,能下雨的云就像我小小脚丫蹬破的被子里所露出的棉花,厚厚的、暖暖的。
哽咽的母亲带着哭腔朝父亲说:“快走吧,我们还要赶二十多里的山路啊!”
听到这话,父亲很快转过头去,只见频繁起落的袖口渐渐的湿润了起来,而那副瘦弱的肩膀也在剧烈地抖动着……
……
拉回思绪,回顾着这段已经过去近五十年的畸形社会生态之下的往事,想着于1998年早已去世没有享过几天清福的父亲,心中的隐痛仍然有着流血般的铭心刻骨!
倘若,让我筛出这几十年所经历过最冷的冬天在哪时哪地,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到两岁那年的冬天最冷,而地点,则是在我的故乡,在我家的祖居,在那个我今生回不去了的西北小城!”
说真的,那个冬天,真的好冷好冷!冷到我而今八十七岁尚健朗的母亲每每聊起时,仍然会眼圈泛红,泪水从眼角的皱纹里循迹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