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年前成娟自省一所高中中专毕业后，回到家乡，在一家县城纺织企业上班了，在机器隆隆中她非常不甘，常把一个无辜的线梭扔到脚下狠踩几下，在水泥地上弄成饱经沧桑的样子，然后作为不能使用的线梭交给仓库，或故意把机器操作出毛病来，让坐着闲聊的年轻保全男孩来修车，自己则在一旁歪头看着他挥汗如雨，心里就莫名高兴起来。反正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决不会在这儿干一辈子！虽说不用整天臭汗地在家乡的泥地里滚，但这儿让心高气傲的她也感觉很委屈，急于赶快走出这个车间，这个噪音很大一说话就几乎喊的地方。
　　 机会终于来了！
　　 在宿舍里八个人，每个人车间不同，班次不同，常常是三班的混在一起，本想睡觉了，别的女孩偏不休息，上中班，就得忍耐着她们旁若无人的说笑，咯吱咯吱地吃东西，很响很响地吧嗒嘴。时间长了，成娟讨厌极了，这些没素质的人！她只能默默地用难听的话诅咒她们，有时就忍无可忍地警告，赢得更剧烈的回音，她只能蒙头睡觉。时间久了，她有时就离开这地狱般的宿舍，去办公楼路大厅里看书，有时看小说，有时看英语。有天遇到老总了，问她是哪车间的，问是什么学历等，可能这个刻苦的小女孩让不惑之年的老总深深地感动了，没几天竟将她从那机器隆隆的织造车间调到另一个车间了，而且不是干活，是仓库管理员，很干净地值班，看着那些操作工领东西，她满意极了，止不住地笑。工作本来无所事事的她的面前总是摆一本翻开的英语书，那蝌蚪似的符号，她却作出读得很津津有味的样子，而且自己说是英语已过了八级，让只有小学文化的车间主任瞠目结舌。很快就反馈到老总那里，老总也是科班出身，也是中专毕业后又进修的大学。此一时彼一时，不禁惺惺相惜了，又一个电话，把她调离了仓库，进到了公司技术部门。
　　 公司技术部是公司的核心部门，待遇好每月都比其它科室有若干个加班，还有数目不菲的奖金。这样，就明摆着比其它部门每月多几百元钱，所以能来到这儿，成娟是受宠若惊，心想一定好好做工作，不辜负老总的殷切希望！
　　 成娟小巧玲珑的个子，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齐到腰际，在后面轻轻甩动着，小小的眼睛藏在很厚的镜片后面，若听她的笑声，迎着光只看见她的微翘的嘴巴，鼻孔有点向上挺着，五官很精致地排列在白嫩的脸上。
　　 成娟刚来对公司的工艺文件不了解，就被安排她拿样品送样品，这样各个车间也就熟悉了她。办公室本来就不是工作时间安排得很满当的地方，对工艺不了解的她，在室中一隅独坐，面前翻开一本英语书，在本子上写着单词句子。
　　 公司这两年才进两个中专生，前数二十年，公司那时是小学中学居多，中专高中就属于学历高的，对稍高学历者就有一种尊重。有天技术经理袁华看到成娟在本子上画画似的蜿蜒崎岖的字母组合，她有点震撼，对英语她是一点也不知，最多能知道26个英文读音。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着说：“你每天教我们几个英语怎么样？”“好啊！”成娟热情空前高涨，找了几个单词就教。
　　 刚开始时兴趣盎然了，久了就有了那么一点气傲了，就有了那么一点的翘尾巴了。别看袁华学英语不专长，对这小丫头的几根筋骨几条肋骨还是如X光一下子看了个清楚。她大度地不动声色地笑了下，就说起了那时刚建厂时，她就在技术部，从纱线的最初染色到最后织成成品坯布包装，这一条龙的工艺都是这么多年一点点的累积出来的，没上过什么大学，没经过专业培训，可硬是凭自己的刻苦钻研，一步步地走上来的。现在随意提个色号花型，她都能如数家珍。最后落在了点子上，“学东西呀，要谦虚，这样才能学好！”说着笑着看了她一眼，让成娟心里一颤。
　　 领导工作有时忙得很，学英语的激情也就渐渐消退了，让这短暂的兼职小老师心里落莫而不安了。
　　
　　 二
　　 时间过得好快，树叶绿了又黄，转眼快一年了，按当初技术部的规定，一年后可发奖金了，成娟高兴啊，也和其他同事一样，每个月都能领到红包。她瞅着身上这件从地摊上买来的25元的上衣、10元的裤子，摇了摇头，心中充满了希望。
　　 冬天劲风呼啸，地面冻得硬棒棒的，她每天依然是提水，拿送样品，再有就是发呆。在这儿呆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就是和车间不一样，车间只是完成任务做好活就没事了，可这儿的人好像都绕着弯说话，含沙射影说话。
　　 下午刚上班，听说公司要竞聘晋升了，现在开始报名了。成娟听了，不禁心中一动，就急不可待地准备材料，写了一下午，还让袁华过目一下。整个材料慷慨激昂，洋溢的青春力量在闪光。袁华细细地看了一遍，说：“不孬！写得真不孬！”
　　 在几百人的会议室里，成娟含胸向台下鞠躬，开始演说了自己应聘的理由，台下一片赞叹声，这个女孩子真勇敢啊！连老总都频频点头，袁华一直沉默地望着成娟，很严肃的样子。
　　 结果，成娟被调离了原岗位，来到另一部门生产部负责纱线调度，晋升一级工资。成娟听到消息后立即惊呆了，虽然工资比以前提了一点，可没有加班费，没有奖金，明升暗降，大家都这么说。成娟晚上躺在床上回忆了好久，越来越觉得袁华是容不得自己了，就暗下决心，你踢我走也不怕，我到那里没准比在这儿还要强呢，于是她收拾简单的物品搬迁到了另一部门。离开时在袁华的祝福声中，她也一直笑着说，感谢近一年来对她的栽培。
　　 生产部的经理谷丽芳倒是很欣赏成娟的，因成娟演讲时曾说过因她记产品货号的娴熟，车间工人都尊称她为“小电脑”，于是就让她负责纱线调度。这个要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简单地说就是假设客户要100条毛巾，成娟就是根据工艺条件计算出织100条毛巾用多少纱线，和蒸100个馒头用多少斤面原理一样，但又不这么直观，这是由于毛巾的制造条件决定的。若是都是用一个色调一个纱支的纱线很简单，但是，往往不会这样，不仅颜色不同，纱支不同，设计外观、内在工艺过程也不同，有提花的，有绣花的，有缎档的，有割绒的，还有什么四色意匠等等，就像蒸馒头不只是白面的，而且还是杂面的，不仅是杂面的，还要有味道的，甜的、咸的，椒盐的，发糕样子的，等等，要根据毛巾工艺逐一计算出一条需要多少原料，100条需要多少原料，还要考虑到万一出现疵品怎么办，留下5%左右的浮动质量，多了积压库存，少了完不成任务产品交不了期，也不行，于是她每天早来晚走抄技术工艺，反复地推算，反反复复地，以前本来这些是谷丽芳算的，现在她解放了出来，因此教传承是很认真的，不厌其烦的，“年轻嘛，接受的也快，再加上确实刻苦，不出两月你就能独立计算了！”听罢，谷丽芳很是高兴，高兴起来呢，她就会在生产副总经理刘力面前美言几句，刘力笑着说不错，也夸她进步好学。
　　 成娟工作之余就为有轻微颈椎病的谷丽芳义务按摩，按摩时也会聊些家常，知道经理先生是某局局长，经理弟弟在哪，父母有啥毛病，而且在下次说起来时，因早就背诵下的经理关系网，给她真心实意地出谋划策，这让谷丽芳很是受用。
　　
　　 三
　　 得知成娟还没对象的，就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说了几个机关单位的，可惜看现象的多，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少，一看到成娟那矮瘦的个子，就没有再见第二面的可能了。退而求次，找企业的，找来找去，终于县味精厂的常伟有眼识得金镶玉，他对成娟非常满意。他高大的个子，眼睛虽不大但有神聚光，看到成娟眼睛就亮晶晶的，没多久，就订婚了。
　　 订婚后，常伟就常常来找成娟吃饭，成娟想反正是准先生了，能节省则节省，于是常伟当再次多点个菜，常常被她制止了，让常伟心里很是温暖。有天无意中说起县里刚组建的那个味精厂从他厂里挖技术工人，说每月两千的工资，还提供楼房一套，只要不走，楼永久住着，这明着和老味精厂搞竞争呢。当时常伟的工资六百多，成娟就问：“你想去吗？”常伟说：“我不去，那不是背叛吗，在这个厂里学得技术，哦，人家别的厂给的工资高就去那边，人性不占嘛，再说在一个县城里，丢人哩！”成娟却说：“你应该去，什么丢人不丢人的，新厂缺人，给的待遇又高，没准你到那里能有发展呢！”于是休班那天，常伟去新厂报了名，新厂求贤若渴，当即就给了常伟一套楼房钥匙，更令人惊喜的是，房子离成娟上班很近，所以当常伟让成娟在这儿住下时，成娟满口答应了。
　　 一天，常伟对成娟说反正都订婚了，两人就商量着悄悄地办理了结婚证，领证这事直到成娟要匆匆结婚同事才知道早就是合法的了。却不料因为年轻人常犯的错，一不小心，成娟有孕了，就催着常伟回家给父母商量结婚的事儿。
　　 常伟家是农村的，本来想等到冬天给他们办理结婚的事情，农村日子嘛，紧巴巴的，过了秋，收了玉米，能卖万八块，就给儿子说暂缓缓，谁知常伟说：“必须结了！”这么坚决的语气，让父母好生奇怪，问他原因，又不肯说，反正要早结婚，父母也知道儿子去了另一个工厂，也知道分得一套楼白住。细推理起来，娘忍不住问：“咋了，是成娟要求结婚的吗？”“不是，是我！”常伟一口咬定，知子莫如母，儿子心里有多少道道，当娘心里还是有数的，于是就诡异地笑了起来，“小子好大的本事啊，是不是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常伟被娘说破了，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娘笑得合不拢嘴，“这好办！这好办！不过呢，家里这时没钱，你知道，要结婚，家里只能拿出六千来，行不行，就这些。”
　　 常伟无奈地回城告诉了成娟，成娟气得大骂常伟爹娘阴险，但也无奈，谁叫自己当初系不紧裤带呢？
　　 谷丽芳和林鱼都有个儿子，因此成娟也盼望着自己能生个儿子，在知道怀孕后，听说坊间流传的方子，说酸男辣女嘛，就每天用醋洗，每天炒菜放很多醋，吃青色的桔子，酸得皱起短粗的眉，但也乐此不疲，当然也有人投其所好，说：“你看你脚底下挺利索的，像是个儿子的样子！”这让成娟很是高兴。
　　 预产期是正月初五，成娟逢人就说，因此好多人知道成娟的儿子是正月初五的官命，可是安全部大眼睛的娄花云不这么说，她说：“儿子懒月（延后）闺女提前，说不准，成娟这个会提前生的。”
　　 却不料，腊月二十六，天很冷，成娟刚去车间回来，肚子一阵阵的痛，谷丽芳赶紧给办公室打电话派车送到医院，紧接着也给常伟打了电话，他也火速赶到医院，医生做检查君发现胎儿胎位不正，脐带绕颈，建议剖宫产。人命关天的事儿，成娟和常伟同意了，谁知伴着一声很响亮的啼哭，医生喜悦地说是女儿，缝制伤口时，成娟泪流满面，医生以为产妇疼痛，又赶紧用上止痛棒，常伟抱过女儿让成娟看，她始终闭着眼睛，不吱一声，只是流着泪。
　　 婆婆也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拿了一大叠小棉被，给成娟沏红糖水让她喝，说好下奶。喝了两天糖水米饭，成娟仍不分泌乳汁，又喝了两副中药才总算把奶给催下来。看着红脸的婴儿丑陋的样子，成娟心如死灰，她预期的两样都没实现，产期提前，生的又是女儿。看着女儿吞咽着乳汁，她恨恨地说：“吃吧，小讨债鬼！”
　　 成娟做为一个母亲如此敌视女孩子，常伟是深知的，成娟给他说过，她姊妹四个，两个妹妹，间隔两岁，最小的是个弟弟，比她小十五岁，还在上中学。在农村，成娟做为家中长女，是深知女孩的弱势的，那些年，干农活还是指望人工的，十七八的小子和十七八的姑娘那干农活的力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父亲兄弟二人，叔叔那边是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奶奶自小对他们的疼爱就比她们姊妹要多，有个月饼要留给他们，有个鸡蛋也要留给他们，任她们姐妹眼巴巴地干望着。
　　 常伟心里倒不觉得很遗憾，他私下里还是喜欢女儿的，只是不愿当成娟的面说出来，女孩多好，粉团似的，长大了会细心体贴父母，这多好啊！
　　 出了满月，成娟就要上班了，因为谷丽芳那次打电话说：“有人看着你的位子眼红呢，有好几个找领导的呢！”成娟一惊，不行，我不能我千辛万苦争取到的岗位让别人鸠占鹊巢了！
　　 刚出了满月，她虚着身体踩棉花似的上班去了，本来厂里规定有五个月的产假工资，她这么早地来上班，让所有见到她的人瞠目！
　　 一天，她突然晕倒在了车间里。谷丽芳吓了一跳，亲自送她去医院，陪着她在医院里输液，常伟匆匆赶来，说：“唉，是上班太早了，还没恢复好呢！”
　　 谷丽芳笑了笑，脸看向别处，不说话。
　　 谷丽芳走后，常伟抚着成娟的脸，说：“你真傻啊，撑不住还强干，你的经理她是用计使你呢，你上班了，她就轻松了呗！女工产假期间，不能因任何理由停其职，劳动法规定的，违反了可以起诉的！”成娟脸上已满是泪水，“我知道，谁不愿在家里玩，咱厂里又没背景，说不让你在这个岗位上也有可能的，这个岗位很关键，我那次听生产副总说要换个别人来干，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又说：“咱在家里这么想行，但不能这么说，我就不信，我三年内晋升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