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头啊，这党的政策太好了，做梦也没想到能住上这么高的楼哩。还有电梯，跟坐飞机一样呢。”胡大娘看着身后一幢幢高楼大厦说。
　　 “是呵，我也没想到呢。”刘大伯看着前面两个白亮白亮的柱子中间“新兴新村”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说。
　　 “爷爷，奶奶，要，要花。”坐在手推车上的强强指着前面花园中盛开着的花说。
　　 “乖孙孙，那花不能摘啊，上面写着字呢。刘老头，那是啥字，给强强念念。”
　　 “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都记不住。那边是：爱护花草，人人有责；这边是：别折我，我怕疼。”刘大伯不满地看了胡大娘一眼，但语气里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呵呵呵，花还会怕疼啊，真逗！”胡大娘裂开嘴笑着。
　　 刘大伯推着手推车，向那边的绿化带走去，一边推着，一边说：“强强乖，爷爷推着你去看花，可不能摘啊，只能看。只要这里有花开，就会招来蝴蝶，还有很多鸟儿呢。”
　　 “呵呵，哪有什么鸟呢？你这不是骗孩子吗？”
　　 “你这人啊，就是实在。”
　　 胡大娘依然“呵呵”笑着，满脸的皱纹越发密了。但刘大伯觉得，胡大娘的笑，就是一朵花。
　　 “啥时走呢？”胡大娘问。
　　 “不想去呢，可孩子嫌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刘大伯望着远方。那里，曾经是一片田野，春天麦子会在那里铺上一地绿色的地毯，夏天，那绿色的地毯就变成金黄色的了，然后，玉米会接上麦子的班，继续在田野里奏响华丽的乐章。哦，对了，后来，田野里出现了苹果园、桃园、梨园、葡萄园等，将田野打扮得越发多姿多彩。可现在呢，一座座耸立的厂房，赶走了所有的一切。厂房的外面，还是有庄稼的，但被一些人承包了，都是机械化了，整天都是机器的轰鸣声。那每到农忙时节，人们一起在庄稼地里挥汗洒雨，酣畅淋漓的场景和感觉荡然无存了。剩余的青壮劳力都去外面打工，守在家属楼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在外面混得好的，重新买了房，安了家，不愿意回来，说是这政府集资盖的房，空间太小，住着不畅快。还有考上学的，在外面有了体面的工作，就更需要在外面安家了。现在的孩子都少，大多是独生子女，最多的也就是一儿一女了。要是双方的老人都去，今儿你血压高了，明儿她脑梗了，那还不把孩子们折腾死。再说，好好的家也不能空着啊，这里，也是根啊。
　　 “你孩子啥时接你走呢？”刘大伯问。
　　 “我的孩子不能和你的孩子比，你的孩子考上学了，工作好，挣钱多，也到外面把房买下了。他们啊，租着房呢。可他们，唉……”胡大娘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楷着眼睛。
　　 “咋了？”
　　 “他们要把强强带走。”
　　 “哦。”
　　 这时，一群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的孩子说笑着过来了。刘大伯赶忙把胡大娘往一边拉了拉，说：“小心点，这些孩子不长眼。”
　　 “这才几点啊，就放学了。”胡大娘坐在绿化带的围栏上说。
　　 “又糊涂了吧，现在放暑假了，这些孩子，是补课的。”
　　 “哦。”胡大娘点了点头，接着说，“都放学了，强强可能肚子也饿了，我得回去了。”胡大娘依然不说是孩子们补课，刘大伯也只能笑笑随胡大娘的意了。
　　 “一块回吧。”
　　 “一块回。”
　　 刘大伯依旧推着手推车，胡大娘跟着，老夫老妻一样的。强强却伸着手，说：“爷爷、奶奶，不走，不走。”
　　 “呵呵，强强乖。不走，是不回家，还是不跟爸爸妈妈走啊？”刘大伯说。
　　 “都不走。”强强嘟着嘴。
　　 “瞧瞧，孩子都舍不得你呢？放心吧，他们也是那么说说的。强强出生三个月，你就看着，娃也离不开你呢。”刘大伯宽慰着胡大娘。
　　 胡大娘没有说话，她忽然觉得刘大伯的背影，和她死去的老头子那么像。一忽儿，她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跟着自己的老头子一块回家呢。
　　
　　 二
　　 第二天，阳光被云遮住了，遮得胡大娘的心就和这天一样，阴阴的。她一早就推着强强来到了广场，一边推着胡大娘一边给强强说：“强强，我们一块等刘爷爷啊。”
　　 昨晚，儿子打电话回来，说是等强强能上幼儿园了，他们再接过去，让胡大娘再把强强看一年。儿子还说，有时间就回来看孩子和胡大娘，叮咛胡大娘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有什么情况及时打电话。胡大娘也想儿子，半年都没见了，不知在儿子和儿媳在外面怎么样了。本来儿子嫌胡大娘身体不好，准备把强强接过去的，但现在看，儿子的能力可能还达不到吧。
　　 胡大娘等了好大一会儿，刘大伯还没出来。这老头子，以往，都提前出来锻炼身体呢，今儿这是怎么了？四五个妇女说说笑笑的从胡大娘身边走过，胡大娘知道，她们都是去农场干活的。以前是给自己干，现在是给别人干。以前给自己干，都是紧紧张张的，一脸凝练的样子，现在呢，显得一点也不紧张，松松垮垮的了。胡大娘忽然觉得，又回到生产队那个时候了。但那时是记工分，现在直接就把钱给了，这政策啊，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奶奶，奶奶，要爷爷，要爷爷……”强强似乎既不愿意再被胡大娘推着走了，屁股在手推车上来回扭动着。
　　 “哦，乖孙孙，爷爷一会儿就出来了。奶奶给强强去摘花啊。”胡大娘说着，执拗地推着手推车向前走去。她不想回头去看那空荡荡的街头，虽然她很想回头看看，刘老头到底来了没有。
　　 “不，爷爷说的，不能摘花，花怕疼，”强强说。
　　 “哦，乖孙孙都把爷爷的话记住了。不摘，不摘，奶奶和强强去看花，看着花，也不让别人摘。不然，爷爷出来，看不到花了，会不高兴的。”说着，胡大娘就推着强强来到了围栏边。胡大娘坐在围栏上，扶着手推车，一边和强强说着话，一边看着冷冷的广场冷冷的村口。刘老头，今天不会来了。哦，对了，这老头子，该不是被孩子接走了吧。哎，连个招呼也不打呢，就走了么？胡大娘感叹着，忽儿就觉得一股失落袭上心头，就像当年老伴忽然离开了一样。她不由得抓紧了扶手，生怕坐在手推车里的孙子强强忽然也会消失不见一样，胡大娘的心一揪一揪的。这人的一生啊，咋那么短的。
　　 不知过了多久，强强竟然在手推车上睡着了，胡大娘也迷糊了过去。迷糊中，胡大娘就觉得老伴回来了，陪着她就坐在这围栏边上，给她说了好多话。胡大娘一句也没记住，伸出手想摸摸身边的老伴，却扑了个空，一个激灵，醒了。醒来的胡大娘，手搭在额头上，看了看天，太阳过去了一大截，该给强强喂奶了。这孩子，咋睡着了呢？先回去再说吧。以往这时候，不是学生娃也散学了吗？今天，咋也没动静呢？胡大娘想着，走着，一边和睡着了的强强说着话：“乖孙孙哦，回家吃奶奶喽，回家吃奶奶喽——”
　　 身后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胡大娘没听见，但她觉得大腿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强强的手推车自顾自向前游去。胡大娘在倒下的那一刻，手向前伸着，喊着：“孩子，救孩子——”
　　
　　 三
　　 刘大伯是一大早，在昨晚回来的儿子强烈建议下，去市医院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刚回到村里，就听说胡大娘出事了，但幸好，强强没事。
　　 胡大娘是推着强强回家的时候，被补课回来骑着自行车的一名学生撞了，强强自顾自向前游走的手推车被另一个学生扶住了。
　　 胡大娘摔倒在地上，脑出血了，危在旦夕。
　　 “爸，你检查啥都好着呢，这次，就跟我们走吧。你看，胡大妈一个人，还看着个孩子，出这么大的事。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家了。”刘大伯的儿子说。
　　 “是呀，爸，现在那边也稳定了，我们把房也装修好了，你就跟我们走吧。”儿媳妇也附和着说。
　　 “再等几天。”刘大伯说。
　　 “还等啥呢？单位不停催呢。”儿子说。
　　 “等啥？你胡大娘挺命着呢？我们一帮老人，走的走，死的死，没几个了。我等几天，看你胡大娘咋样，要是她真的走了，我送送她，还不行？”刘大伯很激动也很伤感地说着，眼睛红红的，不满地瞪着儿子。
　　 儿子哑然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这个家，这片土地，是父亲唯一的念想，还有胡大娘，父亲每天想看到的人，想送送的人。
　　 第二天，刘大伯去医院看胡大娘。胡大娘还在重症监护室，人醒了，但不会说话。胡大娘看到刘大伯来了，眼泪汪汪的。刘大伯拉着胡大娘的手，说：“好好养着，会好起来的，强强还等着你呢。”
　　 胡大娘微微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不特别留心是看不出来的，也许，胡大娘根本就没点头。但刘大伯看清楚了，胡大娘是真的点头了。
　　 第三天，胡大娘被救护车送回了家，说是人不行了。胡大娘的家乱了，邻居们得到消息的，都去帮忙张罗，拾掇家里。不到二个时辰，胡大娘就彻底停止了呼吸。
　　
　　 四
　　 胡大娘走了，永远离开了村子。
　　 刘大伯也该走了，送走了胡大娘，刘大伯也真的该走了。不然，能怎样？人老了，就得为孩子着想，不能让孩子担心啊。都说是落叶归根，可如今，要归根的人，却不得不跟着在外打拼的孩子一起漂泊他乡。
　　 坐在儿子的车上，刘大伯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那里，留下的，不就是一座空城吗？刘大伯叹了口气，眼里酸酸的。他对前边握着方向盘的儿子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