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情系周庄(二则)
《一对手镯》
周庄的夜,静悄悄。老沈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儿子下午的电话,像一粒石子打乱了他原本平静的心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似沉寂多年突然苏醒的火山,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个柔弱的外地女子,挎着一个大包裹蹲在沈家店铺前,躲躲闪闪、神色慌张。老沈头的娘看她无处可去,便收她做了帮手。
当年的老沈头还是小沈,刚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年少,渐渐地对这位衣着时尚、亭亭玉立的姑娘萌发了爱慕之情。在他和娘的关心照顾下,姑娘愈发出落得美丽动人,对他也产生了好感。这一切,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然而,好景不长。有好事者开始为他娘掏耳朵:听说这姑娘是上海人,精明着哩,她又属于黑五类,父母两年前便被打成“右派”入了狱,这种家庭终究是个拖累。
娘开始犹豫了,但年轻时的老沈头十分倔强,他拉着姑娘的手跪在娘跟前,坚定地重复一句话:这一生,非她不娶。
娘知道儿子的脾气,面对他的执着,她终是妥协,颤巍巍地从柜里拿出一对金手镯套到了姑娘的腕上。那是一对儿据说从清宫里传出来的手镯,做工十分精致考究,镶着心形的碧玉。娘一番语重心长: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只传给沈家的闺女和媳妇,戴上它,你就是老沈家的人,你们可要好好过日子。
姑娘羞涩地一笑,感动地磕了几个响头。娘为他们择了日子,在来年的元宵节完婚。
此后,他们经常坐在小河边,沐浴着月光悄悄聊天,每每深夜。老沈头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他和姑娘跪在小河边,虔诚地对着月亮许下了海誓山盟。
那是老沈头记忆中最为幸福的时光。
可谁知,就在元宵节的前两天,进城赶集的姑娘却再也没有回来。他望眼欲穿地守在桥头,望啊望,等啊等,直望得月亮沉进了江,直等得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上海姑娘一去不返,还戴走了沈家价值不菲的金手镯。这消息在周庄传得沸沸洋洋。
“我就说嘛,一个黑五类女子打扮得那么花哨,活脱脱一狐狸精,靠不住。”左邻右舍幸灾乐祸般地议论着。大家的目光如刀一般戳痛了这个年轻人的脊梁,他总是低着头从小桥边走过。
“儿啊,那可是咱们沈家祖上传下来的镯子,无价之宝啊。”老沈头的娘一声悲叹后一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
从此,他变得沉默寡言,二十多岁的后生深沉得像一个老头。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凡上门提亲者一概谢绝,只是安静地守着父母留下的竹编铺子勉强度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得如同周庄历经沧桑默然伫立的双桥。
那年,一个流浪的小孩在铺子门口要饭,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老沈头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他。从此,他有了儿子。
父子俩相依为命,倒也安生,看这孩子聪明伶俐,老沈头便将他送入学校。孩子很争气,学习很用功,考大学时竟考了全市前三名。这可给老沈头挣回了好大的脸面,人们都说,老沈头有德性,他的背又直了。
可现在,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说,要给他领回来一个上海媳妇。这一下子触到了老沈头的痛处。
上海女人,都是会骗人的狐狸精。老沈头心中恨恨骂到,他绝不能让儿子再步他的后尘。
老沈头的决心在见到女孩的那一刻开始动摇。女孩衣着朴素,身材苗条,大眼睛,高鼻梁,特别是眉目间透出的那缕淡淡的哀愁,似曾见过,让人不由地心生爱怜。
老沈头一声不吭地将他们让进屋。女孩似乎并不介意老沈头的态度,她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左顾右盼,还嗲声嗲气地一口一个“爸”叫得亲切。
老沈头渐渐有些无所适从。当看到女孩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咣咣当当”做饭时,老沈头阴着的脸终是放了睛。
他把儿子悄悄拉到一边,疑惑地问:她真是上海人?
儿子笑了:这还能有假,她和我是同班同学,是地道的上海人。停了停他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母亲年轻时在一次赶集中被车撞坏了头,有些痴呆,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靠邻居接济过活,家境挺贫困。
哦,怪不得,这孩子的命也够苦的了。老沈头深深叹了口气。
儿子的婚礼订在了国庆节,听从女孩的建议,娶亲仪式十分简单,她由儿子坐车再改摇船迎回来。
那天,女孩穿着桃红的丝质夹袄,头发盘了起来,脸如满月般动人。当她携着儿子的手臂笑吟吟地举起杯,向老沈头敬酒时,一道黄色的光芒刺痛了老沈头的眼。老沈头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突然老泪纵横,他看到女孩的腕上,竟然戴着一对儿老式金手镯,镯子上镶着心形的碧玉……
《过客》
沈菲打来电话,说她想我了。
于是,匆匆请了假,赶往周庄。
沈菲是我的闺蜜,打小便个性鲜明,长大后更是独立特行,三年前与我同游周庄后,像中了魔怔,说自己可能是沈万三的后代,对周庄一直念念不忘。半年后,她毅然辞职,竟然到周庄去寻根去了,还说要学习什么竹编艺术。
沈菲真是疯了,放着好好的公务员不干,去那地方瞎折腾。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可我知道,这就是沈菲。
列车一路南下,在苏州改乘末班客车,到达周庄时,已是傍晚时分。伴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一串串大红灯笼次弟亮了起来。微风清拂,杨柳婀娜,灯影在水面荡漾。夜晚的周庄,娴静得像一位古典美女,青石白墙是她素朴的衣裳,悠悠的流水是她迷离的眼波,而双桥分明是她挂在腰间的钥匙,似乎正叮咚作响。
“若兰,想啥呢?”沈菲拍了拍我的肩膀,打断了我的想象。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沈菲,半年未见,她的变化太大了。利落的短发扎了起来,一袭蓝底白花长裙,裹着微胖的身体。
突然,两道白光锁定在我们身上,“哗哗”闪过之后,旁边蹿出一个背相机的大个子青年。沈菲一把将他拽过来:这就是阿诚,摄影师。顿了顿,又俯在我耳边低声补充道:也是我未来的结婚对象。
我愈加诧异了,沈菲这家伙,以前一直鼓吹着要单身到底。
阿诚大方地紧紧握住我的手:你就是若兰吧,常听沈菲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像兰花一样迷人哦。他像熟人般轻轻抚了一下我的长发,我不觉有些脸红了。
那是,若兰是我们班公认的班花呢。沈菲拉起我,向她的小店走去。沿着青石板路,穿过两条迂回的小巷,一间木屋前,沈菲的巨幅照片映入眼帘,上面书几个大字:沈菲印象。
这也太夸张了吧,居然用真人真名,不怕被劫色啊?我笑着打趣。
这你放心,周庄的治安极好,再说,有阿诚呢。沈菲一边说一边推开门。
四面墙壁上全是沈菲的照片,各种服饰,各种背景,各种表情,看得我眼花缭乱:不是学习竹编制品吗?改摄影展了?
“这里的人们都是编织高手,我那点三脚猫水平哪上得了台面。这些照片全是阿诚拍的,怎么样,够水平吧?”沈菲一脸甜蜜。我不由扭头看了看阿诚,他也正望向我,触到他迷人灼热的目光时,我赶紧回头。
吃过晚饭后,在他们的簇拥下进了一间饭店。古色古香的屋子,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台上正在表演周庄的传统剧目――丝弦宣卷,台下的人们默不作声,沉浸在表演中。阿诚点了富于盛名的万三蹄和银鱼炒蛋外加一瓶红酒。丝弦宣卷表演完后,是自由点播时间。微醉的阿诚径自上了台,点了一曲《和兰花在一起》。飘逸的曲子,清清淡淡,如行云流水般的音律,干净从容,如梦似幻。我的眼神不由地流向窗外,一只小船正缓缓滑过,弯曲的木橹,将倒映在水中的灯火搅碎,碎成斑斓的光点,迷离闪烁……那一夜,我们都醉了,阿诚拥着我和沈菲在幽深的小巷里跌跌撞撞。
第二日起床后,看到沈菲还在熟睡,我轻轻带上门。听说周庄旁边的油菜花开得正艳,我想去看看。
钻进田里,我欣喜地左闻闻右看看,这大片大片的金黄美得令人晕眩。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响起:对,就这个动作,这个表情。伴随着“咔喳”的声音,我看到阿诚举着镜头对着我。
我赶紧从地里爬出,匆忙中竟扯掉了一只鞋子,十分狼狈。阿诚微笑着跳进田里,将鞋子拿出来递到我手中。我穿上鞋子,羞涩地笑笑,落荒而逃。
一下午,我都赖在床上,不想出门。随手翻开桌上的那本书,看到了署名马萧萧的诗:
一朵心花,叫怒放
一朵水花,叫周庄
人生一世,流水一场
……
人生一世,流水一场。不知为何,我竟想到了阿诚和他灼热的目光,内心泛起一丝甜蜜与不安。
沈菲去了小店,忙到中午才回来。
她手里拿着一袋东西,眼睛有些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了。我惊诧地看着她。
她紧紧盯着我的脸,带着一丝苦笑:若兰,你真的是太美了,难怪他会着迷。停了停,她极认真地对我说:可我真的非常喜欢他,我必须成为他的唯一,你明白吗?
她将那袋东西递给我,转身出了门。我疑惑地打开袋子,血顿时向上涌,那是一沓装祯精美的照片,背景是金灿灿的油菜花,而那个长发披肩的姑娘分明就是我。
没有和他们道别,我悄悄离开了周庄。上车时,我发了一条短信给沈菲:周庄很美,容易让人迷惑,但我终归只是过客。
人生一世,流水一场。再见,沈菲!再见,周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