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一场大雪封冻了大江南北。年纪近八十的老人清水斜靠在床头，双手颤抖抚摸着两件旗袍，头缓慢地向窗外方向转去。眼里闪着泪花，声音沙哑悲怆:“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和那一年的雪一样大啊！看来我得走了，得陪她们去了……”儿子清亮和孙女清纯守护在床前。
　　
　　 一
　　 漫天大雪，清水在没膝的雪地里艰难行走。又冷又饿，他想着一路逃难的情景，想着今天会冻死在这雪山，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雪地。
　　 “姐，快看，他醒了。”
　　 清水慢慢地睁开眼睛，简陋的土屋里很温暖。他看见土炕旁站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正向他微笑。
　　 “我怎么啦？是摔糊涂了？”
　　 “呵呵，大哥，我和姐姐是双胞胎，姐姐那天上山收猎夹子时，看见你躺在雪地里。是姐姐从杜鹃山上把你背下山的。喏，瞧见了啵。”说着话她把头一扭，指着又黑又粗的麻花辫继续说:“我辫子上扎根蓝布条，我叫牛蓝。姐姐辫子上扎根红布条……”
　　 “姐姐叫牛红。”清水打断牛蓝的话，目光投向牛红。
　　 “谢谢大妹子相救，今生不知如何报答。”
　　 “看大哥模样清瘦，不像坏人，叫啥名？要去哪？”牛蓝很直接地问。
　　 “妹妹，哪有这样问话的。”牛红语气略带指责。
　　 “我叫清水，是一路跟着师傅逃难来的，走迷了方向。”
　　 “你师傅呢？大哥是干啥的？”牛蓝追问。
　　 清水没有答话，忽然失声哭泣。
　　 “怎么啦？大哥哪不舒服吗？”牛红关心地询问。
　　 稍许，清水缓了缓情绪说:“师傅在逃难的路上被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我是裁缝。”
　　 “哦，怪不得你的包裹里有剪子，尺什么的，原来是做衣服的，这下子有新衣服穿了。”牛蓝窃喜。
　　 “说啥呢。”牛红瞪了她一眼。
　　 “本来就是嘛，好多年没穿新衣服了。身上的土布袄子补了又补。”牛蓝气咻咻地说。
　　 正说着话，屋外院里听见有人大声嚷嚷:“大妹子，听说从山里救了个后生，我来瞧瞧。”
　　 “是胖婶，牛家屯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少不了她。”牛红说着话出屋迎了过去。
　　 “胖婶，病人身子骨虚弱，明个来探望吧。”牛红推搡着胖婶。
　　 “牛红，这下你们姐妹俩有汉子陪了。”
　　 牛蓝在屋里听见火冒三丈，拿起炕上的条帚追出门。胖婶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边跑边说:“好，明个再来看热闹。”
　　 屯子里不到傍晚天已大黑。清水吃了些稀粥和红薯，体力恢复了许多。双腿盘坐正在炕上，思量今后的打算。煤油灯的火苗子在透风的屋子里跳跃。
　　 “清水大哥，我能进来吗？”
　　 “是牛红大妹子吧，进来吧。”
　　 土布帘子掀开，牛红走了进来。
　　 “清水大哥，你咋知道是我？我和妹妹的声腔几乎差不多，屯里的人常认错人。”
　　 “你的声音略细慢，牛蓝的语气直且快。大妹子，找我有啥事？”清水解释。
　　 “大哥心真细。也没什大事，只是想问问大哥有何打算，老呆在这，牛家屯里的人会笑话咱。”
　　 “明天我就走。”
　　 “大哥，外面大雪封山，你走不出去的。要不等开春在说。”
　　 “只是怕给你姐俩添麻烦。”
　　 “我寻思好了，大哥可以到屯里租间屋子住，一来邻里不会扯闲篇，二来可以安顿下来不是。”
　　 “谢谢大妹子想得周到。我明天就去租屋子去。”
　　 “时间不早了，大哥好好歇息。”牛红转身出屋。
　　 躺在炕上，清水想了许多。
　　
　　 二
　　 这顿觉睡得真香！临近中午清水才醒。伸了个懒腰，撩起土布帘子出屋。
　　 “清水大哥，醒了。柴灶锅里悟着红薯和两鸡蛋，专门弄你补身子的。”
　　 牛蓝在院里扫雪。辫子上的蓝布条在风中拂摆。
　　 “还有鸡蛋啊！你们干嘛不吃？你姐呢？”
　　 “天冷，母鸡不这么下蛋，那是留着准备过年吃的。我姐去附近山里挖药了，看看能不能夹住个山鸡、野兔什么的给你补补。她说让我照顾好你。”清水听了牛蓝一席话，他的泪水在眼圈里直转悠。忽然听见屯里有人在街上喊:“解放军马上要过长江啦，全国就要解放啦！穷人的好日子就要到啦！！”
　　 “大哥，咱俩去看看。”牛蓝高兴地上前拉着清水的手向屋外走。屯里的人纷纷从屋里走出来，嘴里说着话，冒着热气:“听谁说的？”“城里的远房亲戚捎信说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李大爷抬起打满补丁的袖口擦着泪。
　　 “大哥，屯里的乡亲说的是真得吗？”牛蓝满脸高兴。
　　 “我逃难时就听说全国马上就要解放了，没想到怎么快，好哇，老百姓都盼着这一天。”
　　 “哟，还没成家，小手就拉得这么紧。”胖婶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站在他俩身后捂嘴偷笑。
　　 牛蓝慌忙之中松开清水的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清水也觉尴尬。
　　 “胖婶，说谁呀？听说你年轻那会儿还经常跟屯里的后生私会呢。”牛红右肩上背着一筐草药，左手拎着一只山鸡，毫不示弱地站在胖婶面前。
　　 “牛红，你，你胡说八道。”胖婶气得脸色铁青。
　　 “胖婶，要不我请你去我家吃山鸡，咱俩好好絮叨絮叨。”牛红扬起耷拉着脑袋的山鸡在胖婶面前晃了晃。
　　 “懒理你。”胖婶悻悻地走了。
　　 “牛红，别跟胖婶一般见识，她男人死了后，生活也不容易。”李大爷上前劝牛红。
　　 “李大爷，大家生活都不易，什么都好说，谁欺负我妹妹，绝不答应。李大爷晚上到我家打打牙祭，一定来呀。”
　　 “好，大爷一定来，有些日子没去你家走走。”李大爷高兴地答应，乐呵呵地回屋。
　　 “姐姐，幸亏你赶来，要不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胖婶。”牛蓝娇嗔地拉住牛红的手。
　　 “回屋吧，今天运气不错，逮了一只山鸡，还挖了不少药。大哥，愣着干嘛，走哇。”
　　 清水方才缓过神，他早以被刚才的一幕怔住，此时，他对他的救命恩人无比敬重。
　　 回到屋里，牛红利索地收拾好屋子。点火烧水，拨鸡毛，烟囱冒着烟，天色准时的暗了下来。
　　
　　 三
　　 四人盘腿坐在炕上，山鸡汤散发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
　　 “李大爷，清水大哥，这是我做的红薯酒，大家尝尝。”说着话，牛红向他俩的碗里倒酒。
　　 “呛鼻。”清水捂着鼻子。
　　 “扑嗤。”牛蓝大笑。“大哥，你还嫌弃，这酒我姐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喝。”
　　 李大爷喝了一口说:“不好闻，吃着香咧。”
　　 清水试着泯了一口:“真的，心里暖暖的，好酒。”他又泯了一口。
　　 “大家吃菜呀。”牛红挟了块山鸡腿放在牛蓝碗里。牛蓝挟起又把它放在清水碗里。低着头，脸发烫。清水又把鸡腿放进牛红碗里。“今天李大爷也在这，大妹子，感谢你的救命之恩。”说完，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干了。牛蓝气呼呼地起身出屋。
　　 “你们爷俩先吃，我看看去。”牛红追出屋。
　　 “清水呀，别看我一把年纪，心里明镜着呢。牛蓝对你有意，你对牛红有情，这事难办哦。”李大爷吃了口菜。
　　 “李大爷，姐俩靠什么生活？没有瞧见她们的亲人？”
　　 “唉，姐俩打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她们的爷爷拉扯大的。前些年她们的爷爷病故走了，牛红即当爹又当妈带着妹妹，不容易呀！”
　　 “李大爷，我从小也没父母，是师傅收养了我。他也死了。”清水抽泣。
　　 “这年月，大家能活下来就该知足。大爷敬你一口。”
　　 这顿酒吃得很晚才结束。从李大爷的交淡中清水知道牛蓝靠挖药，配药，卖药，打猎维持生计。想着李大爷明天让他去他那开间裁缝铺子，还不收租金，心里高兴，酒劲上来，呼呼地躺在坑上睡着了。牛红进屋拿出被褥给他盖好，扶起他的头垫好枕头的那一刻，她看见清水清秀的脸，心里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咋会这样。
　　
　　 四
　　 裁缝铺开起来了。牛家屯很热闹。
　　 “清水，屯里从来没有做衣服的，你是头一个。”
　　 “是呀，清水。也不知道你的手艺如何？怎么收费？”
　　 “价钱公道的话，我给娃做一件。”大家议论着。
　　 “乡亲们，我做的衣服全是手工缝制，保证好看。只收工本价。”清水脖子上挂着皮尺，戴着袖套。桌面上放着剪子，画笔等。那架势真像一位裁缝师傅。
　　 说归说，热闹归热闹。几天过去了，清水没有接到一单生意。坐在裁缝铺子里郁闷:“咋回事？乡亲们不信我的手艺？还是嫌工钱贵？怎么办呀？”
　　 “清水大哥，当了老板就忘记穷人啦！”
　　 清水抬头一看是牛红站在他身边:“大妹子，你就别笑话咱了。几天下来没有一单生意，正犯愁呢。”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大家都穷，就是有块布料给你，也怕砸在你手上。”牛红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裹递给清水。他打开一看:是件花布料。“谁家的？”
　　 “这块布料是我奶奶生前存下的，一直舍不得穿。今天你把它做件新衣服，成吗？”
　　 “给谁做？”
　　 “我妹妹。照着我的身材去做，差不多少。”
　　 “你对牛蓝真好！”清水拿着皮尺在牛红身上量着。
　　 “你们干啥呀？”牛蓝不知何时进的屋，怒气冲冲地说了一句，扭头就跑。
　　 牛红回到家向牛蓝百般解释，牛蓝置之不理。
　　 又过去几日，姐俩正在屋里吃午饭。“妹妹，还生姐的气。”牛蓝没搭话。
　　 “大妹子，衣服做好了。”清水兴冲冲地走进屋。
　　 “是嘛，这么快。还没吃饭吧？牛蓝快到厨房锅里盛碗粥，不去是吧，那我去。”
　　 牛蓝撇了一下嘴，下炕盛粥。
　　 “真好看，针脚缝的细密，布扣包得细致。”牛红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牛蓝端着碗进屋，一屁股坐在炕上。“妹妹，快去内屋穿给姐看看。”
　　 “姐，新衣服是给我做的。”
　　 “嗯，快去试试。”
　　 “姐，我错怪你呢，姐真好。”牛蓝亲了一下牛红，高兴地拿起新衣往内屋跑。
　　 “我这妹妹呀，任性，可爱。清水大哥，吃饭夹菜呀。”
　　 清水打心里佩服牛红，这样的女人会过日子。
　　 牛蓝穿着新衣服屯里逛悠，逢人就夸清水做的衣服好看。大家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清水裁缝铺的生意陆陆续续的好了起来。他心里清楚的知道是牛红又一次帮助了他。
　　
　　 五
　　 转眼，这一年到了十月。清水在牛家屯呆了大半年。这一年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大家伙的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清水裁缝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清水给李大爷做了件新衣服，可把李大爷乐坏了。逢人就夸清水做人厚道，实在。屯里的不少姑娘都暗恋着他。有人送吃的，有人拉他去坐客。就连胖婶也向他献殷情，巴结他为自己做件好看的衣服。牛蓝在家中着急，一付满怀心思的样子，早让牛红看出。
　　 “妹妹，想谁呢？”牛红故意调侃。
　　 “姐姐，你坏死了。我没想谁？”
　　 “真的吗？姐姐听说他马上要离开牛家屯了，跟另一姑娘好上了。”
　　 “谁家的？清水大哥真要走？”
　　 “不知道，你可以去裁缝铺问啊！”
　　 一溜烟，牛蓝拔腿就走。牛红在家笑得合不拢嘴。心里也寻思着:“咋办？”
　　 牛蓝掰着指头，低着头来到裁缝铺。
　　 清水见状询问:“妹子，有啥事。”沉默了半天，牛蓝鼓足勇气问:“清水大哥要走吗？你喜欢上了谁家姑娘。”
　　 清水一头雾水:“你说啥呢？我不明白。好好的，去哪？我喜欢谁家姑娘，没有的事。”
　　 “真的，不骗我。”牛蓝拍手叫好，毫不犹豫地冲到清水跟前对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我喜欢你。”害羞地跑出屋。
　　 清水半天没缓过神，木纳地坐在板凳上。
　　 这天，清水托李大爷捎话，让牛红到裁缝铺来一趟。
　　 牛红进屋，看见桌面上放着两件衣服，一件红色，一件蓝色，很是好看。
　　 “清水大哥，这是衣服吗？怎么不像？哪个姑娘定做的。”
　　 “大妹子，你到内屋试穿一下给我看看。”清水拿起红色的那件递给她。
　　 “这，这不好吧。别人的东西。”
　　 “没事的，让你试，就试一下。”
　　 牛红进了内屋。清水忽然听见屋子里喊:“清水大哥，这是什么衣服，裙子不像裙子，两边都还没缝上呢。”清水慌忙进屋一看:旗袍做的很得体，牛红的身材那样好，在红色布料衬托下，那张脸如此娇美。
　　 “大哥，你傻愣着干啥？是不是我穿反了？这是什么款式的衣服。”
　　 “没，没穿反，这叫旗袍。城市里的女人都穿这个，你穿的真好看。”
　　 一番话，牛红听了脸上感到火辣辣的。
　　 “大妹子，我喜欢你。”清水忽然拉住牛红的手。拽得很紧。犹豫片刻，牛红一把挣脱:“大哥，不可以，咱俩不可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妹妹喜欢你。”
　　 “可是，可我，我喜欢你。”
　　 “快出去，我要换衣服。我得回家了。”
　　 好些日子，他俩没见面。双方都像掉了魂。
　　
　　 六
　　 一天，牛红让妹妹叫清水到家中吃晚饭。
　　 “姐，今天啥日子。又是野兔肉，又是山菇。”
　　 “今天咱俩生日，你忘了。”
　　 “唉呀，真忘了。我这就去叫清水大哥。”牛蓝高兴地出屋去了裁缝铺。清水正在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