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山伯临终
喂下几小口粥汤后,山伯肚里的那口气又回了过来。三婶对床前的立春、立夏、立秋说:“阴宅没安排好,他怎么会走?趁现在神志还清,我在这里照看,你们几个到外屋去商量商量吧。”
山伯八十有八,儿孙满堂,福寿两全,按农村的传统叫法,算得上“喜丧”。至于百年之后的“风水宝地”,早在十多年前,兄妹三人就请来了阴阳先生,在自留山上选中了,立春还亲自设计了图纸。就在采购材料,择日选时,准备动土建一座“最有气派”的坟墓时,老人家发火了:“我还没活够呢,你们就巴望我死了?”在山伯面前,儿女们只有听的份,图纸一收,建坟的事便担搁了下来。
如今,殡葬实行改革,村旁水库边建起了“福寿园”,坐北朝南。可偏僻山村,天高皇帝远,仍有人另立门户“独自眠青山”。火化后,他们往往采用先入土,后修造或边入土、边修造的手法,生米变熟饭。由于受观念、习俗及人道等的影响,死者为大,政府部门面对如此“违章建筑”,也棘手难办。
来到外屋,立春打开尘封已久的图纸,摊在桌上,用铅笔指点着说:“坟基四周用石块围筑,水泥铺面。坟包上面建一座八角亭,砖木结构。亭旁镇两只石狮子,一雌一雄并人高。从山脚起修六十八级踏道,直通坟前祭坛……”说到这里,立春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弟妹,又说了下去,“这样的布局,规模是大了点,要知道,阿爹这辈子为集体的田地,化费了多少心精力气啊!”
立春后面的话,其意思是,坟墓所占的地,与父亲所“造”、所保护的土地相比,算不了什么。是的,父亲与土地,真是有太多的故事。
他初识文墨,却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常给左邻右舍写“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之类的门对。他当了三十多年的队长,一九七几年的时候,为了改造村后那方溪滩,他叫立春离开公社建筑队,回村参加青年突击班,整天敲钎放炮。叫立夏跟着自己,与壮劳力一起砌石筑坎。叫立秋放学后上工地,加入“娘子军”队伍运泥挑土。就这样,全队男女社员苦战了整整一冬,硬是移走了一座“癞头山”,填出了平展展的“大寨畈”。
上级召开现场会,父亲从县委书记手中接过了“造田模范”的奖状。这奖状他没有张贴,而是和《土地房产所有证》一起,压在了箱子底。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立春、立夏洗脚上岸,外出包建筑工程,分到的口粮田准备弃种抛荒。父亲拍着桌子骂道:“养草勿种稻,人家还会勿倒灶?”父亲品端行正,威信高、威严足,平时动手多动口少,不过一旦决定的事说出口,不管队里还是家里,谁也不敢顶撞违逆。父亲一骂,兄弟俩当即喊来了帮工,犁田化秧撒谷子。
下种后,父亲把治虫除草放田水等活揽了过来,让立春、立夏安心在外挣钞票,等到收割时才催他们回来。自己种的稻米农药少、米眼满,柴火烧出来的饭又软又香,吃起来,好像有两个肚皮。
前些年,一个外地老板看中了村口的一大片良田,准备打围墙办工厂。那位老板,转弯抹角排起来,与立秋的婆婆是远亲。他知道“外公”在村中的威望,事先与立秋打了招呼,立秋也恳求父亲“多多关照”。打桩定样的那一天,快八十岁的父亲,铁青着脸站在田埂上,泥铣往田里一插,双手往腰上一叉,摆出一副李勇奇式的架势,大声说:“介好的田砌屋造场,子孙喝西北风去?”
父亲一带头,围观的村民顿时反对声一片,有几个老太太不由分说,背起木桩就往家走。后来,经重新规划,厂基被移到村旁的废耕地上。保住的那片农田,成了现代农业示范方。
一身泥土气的父亲,眼看就要奔赴黄泉,去地下当“队长”了。“祭坛要放供品,要站人,水泥道地要浇得宽畅一点。”立夏用铅笔在图纸上画了大大的半圆。“点烛上香烧纸,石香炉不能少。”半圆当中,立秋补上了一个小圆。这时,三婶从里屋走了出来,说:“你爹打手势,叫我打开床头的箱子,我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谁晓得是几张旧纸。铅笔拿来,他要写几个字呢。”三婶说完,接过铅笔进去了。
父亲要立遗嘱?难道他还有不为人知的财产?或者有更好的“宅基”?兄妹三人相互对视了一阵,相继走到父亲的床前。
老人家已经走了。他静静地躺着,嘴角上扬,神态安详,可以看出,咽气时内心坦然自若,没遭什么痛苦。他的手上,捏着一张“纸”,立秋拿过一看,是一张“造田模范”的奖状,因珍藏多年,边角已泛黄,但完整无缺,平直无折,敦厚无华。奖状背面,留着一个农村老人临终前的“墨宝”:
骨灰放公墓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