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栋江南大宅，坐落在小山旁边，一条小溪从村前流过。宅院前、中、后三进，每进面宽九间。正门朝南，踏步两旁，安放着抱鼓石，还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四面外墙，全用青砖砌成，虽说是空斗的“盒子火墙”，但与墙上的石花窗、屋顶的马头墙一搭配，显得十分厚重结实。
　　 一个夏日的午后，宅院前的大路上走来了一个身材瘦小、背着长条凳的干瘪小老头。他姓吕名德，诸暨璜山人，别看他有了一些年纪，走路依然轻松有力，吆喝起来更是中气十足。“磨剪刀嘞——戗菜刀——”
　　 本来，吕德想坐下来边烤潮烟边等候生意。忽然，他看到了墙脚边的青苔，像大旱天山岗上的茅草，好几处都发黄枯死了。青苔生命力极强，就是晒成了干，其颜色也是绿绿的，而且一遇到潮湿会活过来。这里的青苔，为什么会枯黄得像火烧过一样呢？
　　 吕德上无兄姐，下无弟妹，父母相继去世后，成了无守野管的游荡子。十八岁那年，一个亲戚把他喊到身边，传给他磨刀的手艺。从此他走村穿庄，与剪刀菜刀打起了交道。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他无心成亲，每天日出而行，走到哪里算哪里，处处无家处处家。
　　 走的地方多，接触的人多，听到看到的奇事也多，久而久之，三教九流他都懂得几分。
　　
　　 二
　　 有一次，他来到一个小山村，忽见村前的茶园上围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里面的几乎全是女的，那些外面的男子汉就像做贼似的，踮起脚偷偷地往里面张望着。“啊哟——”女人痛苦的惨叫声，有气无力地传了出来。
　　 路边有个老太跪在地上，磕头拜老天。她的身旁一个老头像没头苍蝇似的，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出什么事了？”吕德停了下来，拉住老头的手问道。老头定了定神，才吞吞吐吐地说了起来。
　　 大约一个时辰前，他的儿媳摘茶叶，内急了，见周围没人，就走到一蓬大茶树旁，解开裤带蹲了下去。不料，一根锄头柄般粗的乌梢蛇钻进了她的下身，顿时吓得大喊大叫起来。不远处干活的儿子跑了过去拼命拉蛇身，谁知越拉越往里钻。又是吓煞，又是痛煞，转眼间，儿媳的脸色由白转了青。
　　 蛇一旦进了洞，蛇鳞立刻成了倒刺，即使有大半根露在外面，也休想把它拔出来的，所以农村有句俗语，叫做“倒拔蛇——难！”
　　 现在，蛇钻进去的不是泥洞，而是阴门，这蛇鳞扎得就更深了。多年前，吕德在一个深山坞里，给一个采药汉磨剪刀。闲谈时，采药汉曾告诉他一些独门秘方，其中就有蛇进阴门的急救方法。吕德就对老头说：“听人说过用水溅竹管抽入酸醋，注进蛇的屁眼，就可以让它的身子酥软而自动脱落出来，试试看吧。”
　　 水溅竹管，是小孩子用来玩水的，与现在医生的注射器差不多。这磨刀匠看上去很是善良，说的话也不像开玩笑，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老头急忙转身就往家里赶，不一会儿就拿来了孙子玩的水溅竹管，和一大罐陈年酸醋。
　　 老太挤进了人群，把竹管和醋交给了儿子，自己与几个成年女人一起死死地抓住蛇身。随着酸醋的注入，蛇筋变懈了，蛇骨变软了，蛇鳞纷纷脱落了下来。一歇工夫，蛇身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轻轻一拉，乌梢蛇就滑了出来，人群顿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解难救急，感激万分，老头便把吕德请到了家里，用好酒好肉招待着，还让自己的孙子亲亲热热地叫上一声“外公”。
　　
　　 三
　　 故事有些扯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吧。
　　 话说吕德来到了道地上，见墙脚那青苔就像火烧过似的发黄，便走了过去，瞅了又瞅，思忖一番，接着沿着围墙转悠起来。
　　 这磨刀匠生意不做，却沿着围墙转悠，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是大宅院的族长，身材魁梧，胡须雪白，年纪比吕德要大得多，不过眉宇之间有着好几分的威严。
　　 吕德走到了西侧横门，族长把他给喊住了。吕德将磨刀凳一放，坐在门槛上，吸着潮烟，喝着族长提过来的便茶。相互寒喧了几句，吕德便指着大宅，问道：“这些年的夏秋时节，不明不白地要走好几个人吧？”
　　 此话就像一根针，刺到了族长的心底痛处。当年，祖宗造房子时为防潮湿，在室内铺设了地搁板。个把月前，西北角那个活蹦活跳的小男孩，在地搁板上赤膊午休，结果再也没有起来。族长一算，小男孩已经是第二十一个了。这些人大都年轻力壮，说走就走，不留下一句话，而且个个全身发黑，眼睛圆睁。
　　 大屋成了凶宅，有好多人家都搬了出去。每年上春头，族长都要请和尚来念经，道士来画符，可“灾”依旧。磨刀匠说这话，肯定看出了宅院的“凶”源，族长一把抓住吕德的手，说：“家里坐，我们去喝上几杯！”
　　
　　 四
　　 族长住在南侧正屋，儿子儿媳在邻村，家里除了老伴，还有一个叫石榴的中年女佣人。石榴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做事手脚勤快。时近傍晚，几个菜已摆上了桌，米酒也温好放着。吕德坐在下首椅子上，与族长把酒对饮，聊耕种桑麻，聊家闲六事。酒过三巡，吕德把扯远的话题拉了回来，问道：“这里的住户，二三十年前有没有人养过乌龟？”
　　 族长的爷爷做生意发了财，造起了这大宅院。屋大房子多，他就把多余的或送给房亲或卖给别人。因父亲在县衙当差，族长自小跟随父母在外面，直到前些年才回来接过族长的位置。他曾听说，当年有户人家在安床时捉了一只乌龟垫床脚。几年后床换地方，才发现龟身不见了，只剩下龟板与龟壳。
　　 吕德喝下了一口酒，对族长说：“现在看来，那只乌龟没有死去，它为了逃命不停地伸颈撑脚，日子一久终于脱壳而出，变成了四足琵琶蛇。琵琶蛇其毒无比，天热时它在盒子火墙内游动，也到地搁板下寻食吃，所到之处喷出的毒气毒汁，遇草草枯，遇人人亡。”
　　 “原来是如此啊！”族长摸着头站了起来，给吕德斟满了酒，吩咐佣人再烧几个菜上来。琵琶蛇不除，祸患无穷，那大毒之蛇如何去捉呢？族长问吕德，吕德像泥菩萨一样呆着了……
　　
　　 五
　　 十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吕德与一个老讨饭一起投宿在荒野中的破凉亭。老讨饭一生捉蛇无数，他性格开朗也很健谈。睡前，明月当灯，他向吕德讲起了难忘的捉蛇事。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有一种乌龟脱壳而变的琵琶蛇，没见过也没捉过，但知道捕捉的要领：“三只五石缸，一缸盛唾液，一缸盛童子尿，一缸盛山泉水，不让能它咬着，也不能让蛇爪抓着，不然的话必死无疑！”
　　 老讨饭现在不知在何方，要除此一害，只能巴望这个磨刀师傅了。族长拿起酒杯走了过来，站在吕德的面前，诚恳地说道：“大宅里空屋多着，你就别东奔西走了，挑一间安顿下来吧。如果捉蛇成功，房子归你，吃穿不用担心！”族长看了看石榴，继续说道：“到时，老朽给你牵一根红线，让小女嫁于你，舒心过小日子。万一失手，全村老幼定为你披麻戴孝，清明烧纸冬至封土，坟前树碑谱中立传。”
　　 吕德端着酒杯，想自己居无定所终年漂泊，遇到头痛脑热的，身边也没一个喊得应的人，平日热茶热水都喝不上一口。这宅院傍山近水，周围环境清静，如能在这里安度晚年，也是一大福气。至于琵琶蛇，只要按老讨饭的方法去捉，估计不会出什么大事。看着族长期待的眼睛，看着石榴娇美的身影，吕德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六
　　 当晚，石榴收拾了一个房间，吕德把床移到了中间，远离墙壁睡下了。随后的日子，他仍出门磨剪刀戗菜刀，只是迟出早归。黄昏前后，与石榴一起在田埂上聊天散步，有说有笑。
　　 族长可忙开了，他派人买来了大缸小缸，在街头和学堂门口各放了几只小缸，让赶集的人吐口水，让学童们撒尿。三只大缸则根据吕德的指点，放在屋后的空地上。另外，安排几个健壮男子沿村前溪流而上，在深山的源头处挑来清澈泉水。半个月过去了，屋后的三只大缸蓄满了所要的唾液、童子尿、山泉水。
　　 午时，是琵琶蛇打盹的时刻。这时，日头白晃晃的，晒得田里稻禾卷了叶。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打着伞，更多的是站在屋后的树阴下。琵琶蛇是什么样子？磨刀匠怎样下手捕捉？三只缸派什么用场？人们屏着气、悬着心期待着。
　　 这时，后门打开了，族长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紧束腰带、手拿榔头的吕德，及一脸沉重的石榴。吕德朝石榴点了点头，而后沿着墙跟轻轻走到似黄非黄的青苔前，手起榔头落，砸出了乌溜溜的一个墙洞。墙洞碗口大，人们以为洞口会探出蛇头来，没想到他一扔榔头，直接把手伸了进去。
　　 其它的蛇，大都是盘曲着睡觉，而琵琶蛇却是趴着直躺。吕德最先摸到凉飕飕的蛇尾，手指便慢慢地往前移，摸过后脚，摸过蛇身，摸到前脚处，突然发力，掐住了蛇颈七寸，一下子拖了出来。
　　
　　 七
　　 手上的琵琶蛇，有擀面杖那么长，全身乌黑发亮，四脚张开，就像一只硕大的穿山甲。乌龟变成了这般怪模样，人们吓得尖叫起来，胆小的丢掉草帽阳伞，转身就往远处跑。只见吕德几个箭步，连人带蛇跳进了那只蓄满了唾液的大缸里。
　　 唾液凝固毒汁，童子尿清热解毒，山泉水净身去秽。不知是被喧哗声吵醒了，还是被唾液给凉醒了，琵琶蛇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吕德一手抓着头一手抓着尾，死死地把它按在了缸底，它竟像一条小龙似的，在缸底剧烈挣扎翻腾着，如同翻江倒海。一歇工夫，它吐出的毒汁就把整个缸的唾液变成了墨色。
　　 渐渐地，琵琶蛇不动了，吕德松了松发酸的手，透出了一口长气。那两只盛满童子尿、山泉水的大缸紧挨着，就在吕德想跳过去的时候，琵琶蛇一个急翻身，锋利无比的蛇爪，一下抓破了吕德的手背……
　　 一阵阵的剧痛，从手臂直往胸口里钻。吕德知道坏了事，放开了琵琶蛇，急忙翻入童子尿缸中。蛇毒攻心，已经来不及了。琵琶蛇的肚皮泛白浮了起来，吕德的脸孔发了黑。他看着人群中的石榴，微微一笑，睁圆了眼睛。石榴哭喊着，发疯似的扑了过去，被他人紧紧地拉住了。族长为吕德的举动所感动，涌着老泪，带领围观的众多族人，齐齐地跪倒在地上……
　　 吕德走了，安眠在村旁的山头上，碑石上刻着：诸暨磨刀太公之墓。清晨，石榴来到坟前，烧着纸钱，无声地哭泣着。山风吹来，卷起的纸灰就像一只只蝴蝶，飞上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