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橄榄树(散文)
一
鲁平,山东淄博人,少年时在黄河岸边长大,也曾有过“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的童年,上学时刻苦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一九八一年考上大学北上读书,学习的是食品加工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国营肉联厂。
立春过后,天气乍暖,黄河渐已化冻,滚滚向东流去,到了黄昏,岸边慢慢地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双眉紧锁,有个天天打鱼的老汉,看这个男子站了好几天了,有天大声地冲他吼,“两口子吵架了吧,啥想不开的啊,想跳河啊”。男子苦涩地笑笑摇头,走开了,当然不是两口子吵架的事情,他们夫妻好的很呢,别说吵架跳河,平时拌嘴都很少呢,邻里街坊都知道的模范夫妻,那又是什么呢,这段时间有比夫妻吵架更让他头痛的事,他们厂生产每况愈下,恹恹的,象个病了的肉鸡。
自打人事局的肖局长当了肉联厂厂长后,企业那是一天不如一天。国企嘛,委派领导人,县政府领导还是能一锤定音的。而肖局长一看无力挽狂澜,早暗地里活动进攻政府别的部门了,东挪八借的走关系,找门路,寅吃卯粮,三班倒变成长白班,工资变成了几袋分割鸡,要想吃馒头吃菜,得要把产品置换成钞票,再去买,这样,昔日很牛的国有企业员工,不得不托关系找门子的销产品,等肖局长摇身一变成了防疫站站长时,时间的年轮转到了一九九一年,县委领导工会主席召开全体职工大会沉痛宣布企业破产。
顿时厂里乱成一团,拖欠了半年多的工资、以后的养老金等问题,众多职工把工会主席团团包围,看到现场举起的如林的绝望的手臂,雪花似的愤怒的拳头,分贝极高的嘈杂声浪,看到不算高大的工会主席越缩越矮,鲁平站在外围里张望了阵子,走开了,愤怒的职工甚至有人开始抢办公桌椅、卸门板,乱成一团。
鲁平更是欲哭无泪,他没想到之前被老家人无限羡慕的铁饭碗,竟这样说没有就没有了,要是一般职工的饭碗还好,鲁平可是大学毕业从车间技术员开始,熬成班长、车间主任,工作五年后,三十岁那年成了厂里最年轻的副总经理,三十而立,风华正茂,当了七年的副总经理,没成想,工会主席的宣告,让鲁平在肉联厂的职业生涯划了个绝望的句号。
那之前的前五六年,能进肉联厂上班,可是个很自豪的事情,国家企业,工资不少,每个月分鸡蛋,发鸡腿鸡肉的两大袋,因此,每每走过肉联厂家属院,那可是猛烈地吸着鼻子走路的,真香啊,真香!在那个八十年代初,对于刚吃饱饭的人们来说,能香香地吃一顿肉,可是最幸福的事情。鲁平进了这个肉联厂,不久又与纺纱厂的厂花乔丽结婚,婚后有了个漂亮女儿,闲暇时鲁平常常自得摇头晃脑地赋诗“小乔出嫁了,雄姿英发,”日子可谓是幸福美满。
天有不测风云,鲁平这次是真体会到了,不测,真的没想到过,他的蓬勃发展的事业,难道在那黄金般的年龄夭折吗?
很快地,肉联厂破产的消息在整个小城传开了,以前没能分配到肉联厂的同学暗自庆幸,在机关党委办公室坐着喝茶,看报纸的惬意日子,更是值得珍惜的,因此偶尔遇到鲁平,使劲地藏起脸上幸灾乐祸的笑意,作出关心样子,关切地说,“老同学,找找看个别的单位吧。”鲁平笑笑,对于这种关心看得多了,就说“谢谢,我正在想干什么好呢”。
宣布破产后的企业每人发了五个月的生活费,鲁平在家里呆了足足三个月,白天买菜做饭洗衣服,忙碌的很,不顾别人指点的目光,日子开销明显地较以前有所收敛,乔丽也不说什么,知道自己男人心里不好受。
知了声声的夏天,吃过晚饭后,乔丽打发女儿睡觉了,两人喝茶,乔丽小心翼翼地说,“鲁平,咱光呆着也不行,我在纱厂工资也不高,要不你跟着我娘家哥哥卖菜怎么样,哥说也不错,别拉不下脸来嘛。”
鲁平望着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七年的女人,七年不算太短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漂亮的女人脸上产生了彷徨的皱纹,笑了笑说,“我不会呆在家里的,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已经想好了,邻县的一个肉联厂,我那天问过了,那儿缺个管理生产的人。”
乔丽一喜,但随即脸又苦下来,“好远啊,百十里地呢。”
“没事,我保证赚得钱比这个肉联厂还要多,放心我这一辈子会让你们娘俩过得舒舒服服的。”鲁平似乎胸有成竹。
夜深了,肉联厂的家属院里的人们,凄惶地为了节省电字,早早熄灯睡觉了,只有三楼鲁平家的灯还在亮着,如夜的眼睛。
第二天,家属院的人们发现乔丽买菜,就不解地问你家鲁平呢,乔丽挺胸骄傲地回答,“他啊,邻县的肉联厂通知他去上班,非得去呢”。
而邻居下岗的有的摆摊卖针头线脑,有的去菜市场批菜,开始拉不下脸子,低着头,一天赚不几个钱。
二
鲁平在邻县的这个私企工作两年的时间里,昔日的国营肉联厂几经易主,最后由一个浙江人承包下来,吸纳部分以前的老员工入厂。
鲁平则在邻县的肉联厂从车间管理员开始做的。这是个刚组建的企业,整个企业从小鸡养殖到成鸡屠宰一条龙,鲁平就是负责屠宰车间的管理,他很快地发现屠宰鸡时出现的破损现象很严重,因有在肉联厂工作的经验,他率先创新由一人杀鸡变成三人杀鸡,根据肉鸡承受力不同,而使用不同的设备刀具,他又改进脱手辊子的使用方法,这种方法试运行后,厂长很快地发现,破损率由以前的50%下降到10%以下,最后出现的肉鸡干净白嫩完整,客户很满意。这样,鲁平在车间里工作了二个月,就被提升为生产副总,管理全厂生产管理。
因离家较远,他在附近租了一间房子,外带一间小偏房,可当厨房用,晚上大把大把的时间空余下来,闲得有些发慌。
开始在食堂吃饭,一成不变的大锅菜少油无盐的煮的无滋无味,他的肠胃开始抗议,再说在食堂吃饭的大部分是单身年轻人,自己这把年纪混迹在里头,感觉有点另类,索性自己另起炉灶自己做饭算了。
于是他下班后买了一口小钢精锅,一个燃气灶,一只炒瓢,外加油盐酱醋,米面杂粮等,靠着菜市场不远的县里惟一的一家书店,也是他常去的地方,偶尔也会买下几本书。
于是,他回家坐上锅,淘上米,热上馒头,期间就开始择菜洗菜切菜,准备就绪了,粥也好了,一掀锅满锅的米香,哧哧啦啦地炒菜,偶尔邻居从那门前经过,惊讶地发现,这个男子竟自己做饭了。院里还住着一家,男的在自来水厂,女的是个小学教师,偶尔,做点好吃的,也会给鲁平送点尝尝鲜,鲁平总是推让,时间久了,人家感觉他有点怪怪的,也就不送了。
他开始读的书纯属消遣类的,小说,杂志,那时电话手机的还没普及,于是空闲,他写长长的信给妻,讲他的厂子,讲他的邻居,讲他做的饭,因长期读这类杂志的原因,不知不觉得写作水平大增,他的信,常让同样深夜读信的妻,感动的泪眼模糊。到了年底,厂里发给他一个很殷实的红包,外加比在肉联厂还多一倍的工资。
他感到很满意,在外人眼里,他是个很温和话语不是很多的人,但就在厂里聚餐时,众多同事劝酒,因不胜酒力,他醉了,酩酊大醉,醉眼迷蒙,年轻的女王科长笑着递他纸巾,说他喝多了,别喝了,那软软的声音,幻化成乔丽的笑眼,终于他忍不住,抱住乔丽,你怎么会在这儿?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他合衣躺在他的出租屋里,桌上还有一杯变冰的白开水。他头痛欲裂,肠胃里如万马奔腾,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酒糟的味道,他摸索着找着烟,吸了一口,打了个酒嗝,后来却又止也止不住,仿佛是一个突然撞见陌生人的狗,惊惶地狂吠不已。
更难堪的是,他第二天去厂里财务部领工资,王科长一见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借故走开,然后同事一阵大笑,他不明就里,糊涂地问,怎么了,那个小王?哈哈哈,更是一阵压抑的放肆的笑声响起,等一个同事笑够了,才气喘吁吁地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昨晚你把人家小王当成嫂子了!啊!一向以严谨文明自诩的他,没想到在这个异地的小城居然因酒醉出了这么个洋相,他逃也似的离开单位,结清了工资,他去出租房,把东西打包,准备回家过年,在路上想,这个鬼地方,他是不会再来的了!以后再也不会贪杯喝酒了!
三
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在家乡的内联厂事业正是风生水起时,猝不及防地下岗失业,把人陷入冰冷的绝境中蛰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摸索中,他逐渐地完成自我救赎,走在回乡的昔日肉联厂时,看着变成了食品公司被收购的企业,心里潜意识地甚至非常感激这次下岗的机会,仿佛是个旧日的小脚女人,因遇人不淑,嫁了个相差层次太多的留洋学生,等那人接受了西方文化,找了个志同道合的姑娘,而她终被抛弃,走在风口浪尖,是沉沦,随便找个人改嫁,还是也象那个男人似志气地站起呢?这是一个单选题,不容多想,马上就交卷的他,心底里有那么不服输的逆流而上的因子在点燃,就这样,他仿佛儿时还没学会游泳时,被推入湖中,伸手全无一块木板可藉着撑起身体浮出水面,但左右四顾,周围全是挣扎的人,只好深呼吸,沉下心来,完全自觉的创造出游泳的技艺,等他终于不知喝了几口脏水,踩着不见底的河水渐渐靠岸时,周围的人群早已被远远地抛在后面,面前是岸上久违的柳暗花明,鸟语花香。
没有任何肩膀可以依靠,他挣扎着孤独地练习飞翔,惟一可借鉴的就是书,开始是因消磨时光而读很杂的书,后来则有选择地读,读艾科卡、稻盛和夫的传记,读经营管理方面的书,他把工作之外的时间就象分割鸡似的进行了切割,做饭,散步,买菜,读书,听书,进行了时间段的严格控制,与孤独作战,充实饱满的业余生活,孤独寂莫已无处藏匿,把生活过得极其简单,没有了旮旮旯旯形形色色的欲望。在家乡的人大多闲暇时打扑克、摸麻将、聚众喝酒的氛围里,他是一个不愿随波逐流地生活的人,鲁平宁可陪着年迈的父母吸烟聊天,也不愿与旧日朋友在一起消磨时光,本来在家的时间也是极其有限,渐渐地大家也习惯了他的不参与,没有他,大家照样玩的热火朝天,斗地主、推火车,周末的下午就这样,在手指缝隙里溜走。
四
当鲁平再一次地踏进L市、Q市,省内的肉联厂他用大脚一寸一寸地丈量,开始象警惕的猎犬似的嗅着,寻觅着外省的加工企业,踏上漫漫的全国各地的厂房,听惯了全国各地的鸡鸣,这次的离家,已没有恐慌,他知道大凡肉联厂分割鸡工艺管理几乎都是相似的,只要人们吃肉,烤鸡,就有这种速食的动物饲养,就有这种速食的动物分割,整理,包装,运往全国各地。他凭借着这十多年的管理经验,凭着一颗不屈的、敏感的心,开始征程,开始他从没定位自己要在不惑之年再流浪,浪迹天涯的征途中,他的来自全国各地的汇款凭条,化成了女儿的成绩单,化成了女儿的好看衣服,化成了换了又换的房子,化成了妻子与母亲融在一起的微笑。记忆中似乎永远是手提着两只裹着跨省尘土的箱子,行色匆匆地行走在路上,然后停下步子把两个箱子的行装,拓展成一个屋子的杂乱,然后再把一个屋子的杂乱,削减成两个箱子子的容量,再次上路。
鲁平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漂泊的日子,大概前生是一只雄鹰,一条蛟龙,不拘于毛驴似的圈养,他的世界是浩瀚的天空,是波澜壮阔的大海,在调配的适宜的水温湿度的死水里游弋,他会窒息。
他穿越江汉平原,沿着养育他的母亲河走向全国各地,北方的朔气吹皱了脸上的皮肤,见识过粗犷的蒙古汉子野性十足的豪爽,信口承诺却又翻脸的无常,南方连绵的梅雨泡涨了他以前略瘦的身板,懂得南方企业老板的市侩精明,却又是言之凿凿的信守承诺,现在他已呈现出沧桑的肚腹。年龄日渐浮在眼角,嘴角,前额,白头发以前墨里寻针似的难觅,而今却是霜林尽染,走过许多的路,见过太多的人,那双深凹的眼睛,变得苍鹰似的凌厉,有书中的高人指点,在工作中与智者斗智斗勇,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地,为自己创造一份生存的契机,他用书中的理论,加之多年的管理经验,把一个濒临破产的加工企业,帮他们理顺,也许历时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把乱成麻团的企业,用他看不见的篦子梳理柔顺,拧成力量强大的绳子,在业内渐渐地声名鹊起,甚至就有人妒嫉他,羡慕他,甚至攀比他的付出和回报的比例大,他淡然一笑,岁月如水,磨去了他的争执的锋芒棱角,他如一块温润的石头,大度地一笑了之,心里已有了离开的念头,就再一次地启程,再一次地游历更远的地方。
夜深人静地时候,他在想,小时候早早地上学,听门卫上的老头讲他走南闯北的故事,心里是满满地向往,过了四十年,自己却比他走的更多,更远,家乡的传奇人物,蒲松龄足不出户地听故事记载下来得以流传,自己是不是有生以来,身体里早就潜伏着这种家乡固有的不安分的种子,遇到风遇到雨遇到太阳就开始生长了呢?
五
在二零一二年,鲁平一路向北,来到了唐诗人李白的出生地,那个原来有过大唐西域边陲碎叶的小城,而今已是名字叫吉尔吉斯斯坦的国家,历史长河中,成吉思汗的战马几乎踏遍全世界,这个国家,也曾栖息过彪悍的蒙古族人。这个笃多信仰伊斯兰教的早先的游牧民族,历经千年,仍然保持着食肉的本性,因此,也是鲁平离开祖国的第一站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