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村庄大场记事(散文)
大场,即生产队的打麦场,曾经我们村里人习惯称之为大场,因为它确实足够大,可容纳几十户人生产队收割的作物、粮食打碾等农事,还有集会一类的大众活动。那些年的大场,铺满金色,金黄色麦子、金黄色玉米,是村民辛劳一季后的喜悦;仓库屋檐下随着秋风摇曳的一串串红色,火红辣椒、黑红柿饼,是岁月风霜侵染后的乡土味道;花椒、大蒜刺鼻的香,是庄稼人烟火岁月中的酸甜苦辣;唱大戏、耍把戏,还有孩子们做游戏、农闲时大人们东长道短侃八卦,一切的一切——大场,被时光搭建成了乡村的历史舞台,也是一些民众的人生舞台,悲喜剧情一应上演,一些剧情触动人心,填满村里人的记忆。
新年,第一声“劈劈啪啪”的鞭炮响起,大场舒展开慵懒了一个冬季的身子,张开双臂热烈拥抱节日中的村庄。张家的、王家的、李家的,你家的我家的大碎娃娃们,迫不及待地不约而同聚集在大场,这是一年最开心快乐的时刻。为了这一天,娃娃们等呀盼呀,掐着指头算,在大人回答得都不耐烦的时候,终于盼来了在大场晾晒幸福的日子。平日里冻得通红、带着点垢痂的脸蛋脖颈变白净了,往日邋遢小子嘴唇上方挂着的两股鼻涕擦得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两痕红红的印子。碎女子们辫子上扎红绳,身上新花褂,脚上新鞋袜,神气满脸。家穷没新衣裳的娃娃短了精神,躲避着不去大场,半身新的去了也是羡慕一身新的娃,表情里流露出些许的自卑。谁的褂子最花,谁的颜色最好,大家攒一起扭头列怪地张着夸着,噙着水果糖的嘴巴“滋溜滋溜”咂着,像是要极力吸住快要溢出来的甜蜜口水。娃们心里甜啦!男娃们只顾比赛放跑,看谁胆子大、谁的炮声最响、谁的本领高,衣裤灼了洞洞竟全然不知,回家免不了大人的一顿臭骂。半大小伙子也来了,不是来夸衣服,而是在大场一角挖坑搭架子扶秋千,引来一群半大丫头们,你推我搡嘻嘻哈哈,指不定有人眉目传情还成全一对呢。
初七八后,大场上来了卖花灯笼的,大人娃娃攒了一圈;娃娃们兜里有几块拜年挣的券子钱,牵了大人的手非得买不可;再穷的人家也得给最小的娃买一只,哪怕是没有图案的火罐罐也好。性急的娃娃押不到十五就挑上了灯笼,陆陆续续大场挑灯的娃娃多起来;太阳刚一下山,好像有人无声指令,各家娃娃挑着花灯赶往大场,没人愿意在自家玩。花灯节之夜,大场上花灯流动,五颜六色如花儿遍地盛开,再加来自外村的几场夜社火,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大半夜后,大场趋于安静,在月光的抚摸下进入甜蜜梦境。
夏秋两季,大场亦是属于娃娃们,但主角是父母大人们。
熬过青黄不接,融融的风送来玄黄鸟的口哨声,大场像听到爱人的呼唤,忙着理容整装;趁着一场雨水滋润了大场的尘土,趁着艳阳当空,几个社员赶着牛拉着碌碡“紧场”,一圈一圈碾压过去,场面渐渐平整而瓷实,过几日再紧一遍,大场如女人刚刚护理过的皮肤白粉粉的紧致。
麦子开镰,大场上密密麻麻蹲满麦捆,还有崛起的麦垛小山。我喜欢看这样的画面:两三个男子站在刚打好底的麦垛上,地上几个人向他们抛麦捆,沉甸甸的麦捆在壮汉手里上下翻飞,像耍魔术似的,把麦捆码成了小山……摊麦、碾麦、起场、扬场过风,烈日下大场晒满粮食,黄亮亮,如骄阳一般刺人眼睛。
而这些无关娃娃,娃娃们净记着的是在大场戏耍打闹。
没有集会和重大活动时,大场成了娃娃们的游戏娱乐专所,各种乡土游戏玩耍翻样更新。一次在大场我们玩“东南西北”——四个花瓣状可以开合的折纸,外面分别写着“东南西北”四个字,里面相应写着正反两派人物名称……一个长我几岁的男娃娃把“东南西北”举到我面前问要哪个方位,我犹豫了一下,想起歌词“东方红,太阳升”,脱口说“要东”;那男孩立即板起面孔,指着我的鼻尖厉声斥责:“好啊,你反革命分子!你反动了十二点!你知道东边是啥吗?是日本鬼子!小日本可是中国人的仇人!你就等着吧,一会儿民兵就来抓你坐黑房子……”伙伴们闻声围上来用异样的目光瞅着我,我惊恐不堪,不等那男孩子说完便掉头而逃,云里雾里地跑回家,一头扎进奶奶炕旮旯的被窝里,胆战心惊地吩咐奶奶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家……几个时辰过去,几天过去……没见民兵来抓我。
那时我才在村子上一年级,哪里知道日本在东方。那男孩子在镇上读书,父母是城里来的下放干部,他自然是比我们这些土包子见多识广。他的父亲,常常在大场的大会上挨批斗,脖子上挂大牌子、站高凳子、架土飞机……头垂到膝盖前,脸涨得通红。和他父亲一样挨批斗的,还有我舅爷。舅爷是“戴了帽子的坏分子”,还有村头一间低矮破房住的不知名的矮小老阿姨,他们都是每次挨批的人。听母亲说,舅爷是富农分子,那个老阿姨是黑人黑户,年轻时穿旗袍长袜,怀疑是个特务。每当大场上口号声四起,看着颤巍巍地垂首站在高凳子上的“坏分子”,我躲在母亲的身后想看又不敢看,哆哆嗦嗦,心随着激昂的批斗声紧成了疙瘩。
大场上有童年无法解读的疑惑,至今回想起来依旧难于明白。大概是中秋过后,一帮社员在大场上剥苞谷,正说说笑笑中冷不丁地批斗声喊起来。这次批斗的人是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儿。几个人把他按倒在长条凳子上,酷似上老虎凳刑法……老头儿大呼小叫求饶,这时有个女子气冲冲地端着一铁锨大便走过来,豁开围观的人群,咣当一下磕在那老头的脸上,老头惨叫起来……有人骂那老头平素说话太扎人,说那女子的难听话,活该吃屎……几十年而过,那老头已经化作尘埃,如果有灵魂所在,他是否会饶恕那些羞辱过他的人呢?
还有人窃窃传言:一个放电影的夜晚,后庄一个年轻媳妇中途回家睡觉,路过大场畔的麦草垛时,有个黑影窜出来把她拉进麦草洞里……大场上“鬼故事”的传闻,给曾经美好的记忆涂上了一抹晦暗的色彩。
关于大场的故事,有人们共睹的,也有不为人知的,不过那只是那个时代人的记忆而已。不知何时,大场华丽转身,一跃跨入时代行列,美其名曰:广场。且场里竖起的大展示牌或假山巨石上醒目书写着“**文化广场”。花草绿树、凉亭小径、健身设施、文明标语、太阳能路灯——白日里,老人们晒太阳纳凉、闲人散步、妇孺玩欢;晚间,女人们随音乐舞步,男人们站一旁说笑闲谈。大场,依旧是村庄里的村庄、村庄的舞台、村庄的世界,只是,场景、角色、剧情已不复当年,今昔比对,似乎多了的情节中又缺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