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生活是个永远猜不透的谜(小说·家园)
一
走到很近时,还隐约听得屋里有响动。敲了门,反倒死一般的沉寂。
我疑窦顿生。
把沉甸甸的一网兜茄子青菜搁在地上。屏息敛气了好一阵。复敲门开处,有种别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对坐的两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氛围中,突然间转不过来的神情。
丈夫坐在办公桌前,举着手机装模作样。那女的旁若无人,歪在沙发上,摆弄扑克牌。劈眼之下,我见她头脸不整,钮扣错了位竟浑然不觉。女人哪会有这样的疏忽?而丈夫面对我的目光闪烁不定,脸红了又白。我已然明了。头皮一炸,摔了门就走。身后玻璃的破裂声令人心惊地响。
姐见我大中午跑回娘家,气色难过,让吃饭也不,急了,问:怎么了,是不是又因为五旦?你丈夫和她真的断了。两人照面,连招呼都不打。央丽亲眼见的,没错。央丽刚刚买了一辆皇冠。开得一溜风,到处跑。
央丽是姐的小学同学。眉清眼亮,两腿特别的修长。比姐扭着臀部、腰束得细细的作态舒服多了。央丽不时给待字闺中的同学姐抖露一些隐私,以示亲密。这也算女人式的交情。可姐一直不服气央丽从养鸡的一跃而成为“女强”。她自己比不过。以为我有了点墨水,老拿我跟人家比。
我没心情和姐扯淡,只告诉她,我要离婚。
姐坚决反对。瞻前顾后,开始打消我这个她以为是蠢极了的念头。
您不必知道我是谁的。
大致一个女人的轮廓,眼角皱纹随视线张开的程度而纷呈。一根两根的白发开始从头顶中央生出,挺而发僵而刺目。
姐说,当初就和你说是火坑。你丈夫的母亲,出了名的刁蛮。和谁有过节,深更半夜去人家门上,堆泥抹垢的。一个卖菜的大嫂,卖给她一棵烂心菜。你说谁劈开看菜心呢?她冲那大嫂就是一顿臭骂。这种人家,早和你说过,不是善茬。你不听。现在孩子都有了,又闹离婚。
姐仅比我大一岁多点。母亲早逝后,是姐支起个烟酒零售的摊子供我上了三年的机械学院。我毕业分配了工作。姐俨然以监护人的身份管起我来。我时时处处挑姐的短。说她穿那样长的上衣难受,减人才;又说她买的鞋方头笨脑,还贵,说话声音也太高,像和谁吵架。
直到我成为人母,才体味到姐无可弥补的落寞和欢悦背后真正酸涩的忧伤。姐赌气错过她的初恋,一个靠修脚踏车维持生计的邻家小二后,便开始了一连串的无缘。
我和姐有一个共同的禀性,就是不会逢迎别人。如果我们能圆润柔和少点棱角,可能就会过得好一些。
这会儿,姐说到我的女儿黄毛,那个轻灵乖巧,眼珠子一转一打鬼主意的丫头。稍一拂意,她便冷不防在我的肩胛上咬排牙印。小小的手抓大大的红果,给我吃。我真张口了,她又猛缩回去。她布着淡淡粉有点透明的脚趾头,潮湿的大拇趾和二拇趾老挨一起。八个月零七天就会喊妈妈。七岁多点的夏天,穿一件白天鹅的舞裙不下身。秋风瑟瑟中,我指着被时光抛弃的落叶说了半天的好话,黄毛才换上同样洁白的毛巾衫。
鬼精灵一般的女儿。她在黑暗的子宫里跳跃了十个月之久,迟迟不肯出来。我急了,伙同白衣天使用抬头吸引器,把她硬拉出来。
那当口,丈夫正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出差。丈夫原先在电机厂工作。一次,和蛮横的上司发生纠纷。上司揪住他的前胸不放。丈夫一反平日的温和儒雅对上司说,喊了一、二、三不松手,他就不再客气。丈夫喊得飞快,上司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一拳挥上去,打歪了人家的鼻梁。
当时,听丈夫这样说,觉得他有骨气。不像那些老实木讷的书呆子。才嫁了她。
婚后,丈夫租了个门面,自己经营交电器材。我见他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帮他不上。每天起五更,给他炮制海海一碗加了枸杞子,桂圆、红枣、莲子的卧水鸭蛋。
出差归来的丈夫对他的头上有几根稀毛的女儿并没显出多大热心。女儿长到会走路,能牙牙学语,丈夫都没抱过她一次。丈夫说,他最懒得带孩子。他得甩开胳膊大干一场了。这样的时代事事皆无定数,不定哪天就能发得流油。我嘲笑丈夫尽做白日梦。他却美滋滋地说敢做梦就能成真。
耽于梦想的丈夫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夜凉如水穿心,开了灯空空等着的我追问去处。丈夫说,有客户上门,他陪吃饭,陪应酬。
丈夫的生意火了,人也烧得飘飘然。到处吹自己能耐。
某次,丈夫打电话回来说,他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就不回家过夜了。
我一想到丈夫每次喝多了酒,眼珠子就格外发亮,亮得有点绿,话也多,滔滔不绝的情景,忙说,我打车去接你。
丈夫加大嗓音喊,不用,不用。语气里的不耐烦显而易见。
因为我太棱角分明而被劝下岗自谋职业,到女儿五岁了还没谋到职业以来,丈夫便常用这种语气对我。我也变得空前的能够忍耐。在黄梅雨季,自己撑起一把油纸伞。我不是个丁香一样的女子,如何敢丑人多怪。
二
丈夫常去门前的家常菜馆吃饭,和饭店里的收银员,叫五旦的女孩眉来眼去。在一个月色凄清的晚上,我回了娘家。丈夫和五旦云雨了一番。五旦左边耳朵上一只银色,镶小钻的耳环,掉在了我家的床边。这是丈夫为了炫耀,亲口和他的一个同僚说的。人们还说五旦有一套欲擒故纵的伎俩,能甜甜蜜蜜掏走一颗男人的心。
这些绯闻曲里拐弯传到我的耳中。我意乱心烦。
这是真的吗?五旦那么青春亮丽,怎么会看上丈夫呢?
我冷眼盯着穿了“KK”衬衫,“劳伦斯”西裤,浑身上下全是名牌,脸刮得青白,更添一层成熟气质的丈夫探究虚实。丈夫听了仰头大笑之后矢口否认说,五旦他见过。那是一扇谁都可以打开的门,七七八八混了一堆。他怎么会和这种女人纠缠。
哼。纯粹的酸葡萄心理。我不好发作,只在暗中多了个心眼。
果然。常有来历不明的电话在大清早打来,丈夫不作称呼,简短的答行与否。那种熟稔的程度像对朝夕相处的家里人。有时,我抢去接了,开口喊“喂”,那边不吱声就收了线。很晚了,打电话到丈夫的工作地,人家说他早问家了。家里却是一晚没他的踪影。
难得有个把周末,黄毛被姐领去了。静下来的空间有种难以言表的暖昧。丈夫表示出超常的热情。只是他的身体不听话。冷眼相观的我,不再认为他是太累太乏而无精力。
有次,我和姐去外地姑妈家回来,见卧室的床底下有一只女式手套,鲜红的。
问了,丈夫支吾了半天,说是他单位的出纳去银行取款,顺便来转转的。越来越多的疑点集中在丈夫身上。他一定有什么暗渡陈仓的蹊跷瞒着我。
我也相信他并不是刻意谋划过,露出破绽给我瞧。但隐晦着的种种蛛丝马迹使我心头翻腾着莫名的怅然,莫名的失落。那段时间,我常觉得有泪要夺眶。多么想,多么想痛快淋漓地哭上一场呢,可我隐忍惯了。
婚后不久,我便发现,表面上不拘小节,漫不经心的丈夫其实和某些个男人一样,在某些方面是颇有深心的。好多事情,除非我问,他一言带过讳莫如深。看丈夫每日对着穿衣镜装扮齐整,踩了火似的离家,头也不回。我对着还不懂事的女儿黄毛恶声恶气番。女儿眼瞪得圆圆,哭都不敢。我又心存内疚。
姐比我更早的风闻了事情的原委。态度是,你得忍下这口气。
你又没有另一个船踏。
不像人家央丽。她丈夫曾经那么对她不好。那个闻着她脚趾头都吹香的鳏夫劝她离了跟他,央丽就是不吐口。
央丽养过一群鸡。鸡妈妈纯纯的灰白色,红眼睛。一群硕健的后代们是黑眼睛,毛色各异。
太阳初升的时候,央丽提个藤条篮,鸡蹲她也蹲。一个个捡着热得烫手的蛋。
央丽的丈夫,我从来也没见过。据姐说,他心肠火热,脾气火爆。邪门儿怪端的招数特别多。死缠烂打常把央丽恼得火烧眉毛。他又迅即刹车,发誓能痛改前非。那天,央丽还没捡满一篮鸡蛋,他便半披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夹克叼根烟,滋滋吸着从里屋出来。一把抢过央丽手中的篮子去换酒喝。
那是一个月的柴米盐油呀。央丽哭丧着脸紧追不放。
她丈夫火了。回头抓起一只鸡,一把拧断了鸡的脖筋。断了脖筋的鸡在地上一蹦,两蹦,喷出一腔鲜血后栽倒在地……其它的鸡们凄惨地叫着,惊恐地乱飞。央丽的丈夫血红着眼,满院子追。最后抓住的是鸡妈妈,鸡妈妈垂着脑袋,闭着眼,到鸡头落地都没作一丝挣扎。
地上一摊、两摊汪汪满院刺目的血。天上一轮骄阳而彤云密布。央丽瞪着眼睛,脸色惨白惨白的。姐说那情景像做过的一个梦,又常历历在目。
央丽转红转紫的后台是一个装了假牙、染了假发、在水矿产开发公司任要职的鳏夫。那个下午,央丽拿着丈夫打酒剩的几粒铜板去路口吃摊饼。央丽请卖饼的老太多加点油。老太眯眯笑成雏菊,用漏勺滴了一滴,说行了吧。央丽说,再加点。老太又滴一滴。再请还是一滴。总共数得清的几滴,像哄小孩。央丽忍俊不禁。苍白的央丽在落日余辉中展示的笑容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偶尔路过的鳏夫一见倾心后,开始了马拉松式的不屈不挠。
央丽其实天生的风流。还在上学时,就会抛媚眼。姐有些羡慕,也有些不屑地说,现在央丽发了。自己搞旅游业,怕他丈夫打扰。央丽在迎客路给她丈夫租下一家“红蜻蜒”的饭店。说是娘家资助的。一次欺骗开始了永远的欺骗。央丽常拉老姐作见证。告诉她丈夫,她做的是哥们生意,有几个同学相帮。她丈夫由不得不信。看央丽一天比一天鲜活,她丈夫的火爆子脾气也收敛了不少。
大凡美丽的女人,身边必定有一双关注她的女人眸子。不论这双眸子是欣赏还是嫉妒。这是我无数次听姐津津乐道提及央丽的有关种种后,在一个丈夫没回家的半夜,我睡不着觉,对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突然悟到的。那两位我始终没见过面的男人,不知以怎样的方式分割着央丽的情感天地。央丽的丈夫又是那般一触即发的,不知央丽如何小心翼翼,如何周旋。
粉红色的央丽。气韵特别的央丽。有她那样的女人炫亮着人生的舞台,我们就只能躲在底下,连配角都不是。
我和姐的爷爷,在非常时期,因为揭露了某种藏匿,让人蒙了眼睛,用沾过水的三棱皮带打得遍体伤痕。从此,爷爷睡觉再也不脱衣服,怕吓着儿孙。
作古的爷爷常说,万事忍为休。
人生在世孤孤单单的,不定哪里出个意外就命归黄泉了。好不容易有个家的慰藉,犯不着折腾来折腾去。
有这种生存准则作底,我在门口碰上五旦,虽心怀忌恨,却也能佯装大度,酸酸的应酬。
五旦红衣红裙,眸子飘飘游游,咯咯笑着像一团燃烧的火映照着我心底的暗色。她给过黄毛一块山楂糕,黄毛没接住。山楂糕在地上打了一轱辘的滚,停在一堆踩碎的煤泥前。五旦说不要了。另选一块小点的帮女儿抓牢。
我面上没说什么,背过身立刻掰开女儿的手,把山楂糕扔到地上,踩个稀巴烂。
鱼死网破,不是我的主张。可莫名的愤怒,使我常失去冷静。
姐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舌,说,中越战争流那么多的血,还能握手言欢。夫妻之间有天大的矛盾,也该谅解。
或者丈夫也这么想过。他曾敛起尾巴,把电视音量放到最低。烧水洗菜。抹桌子上的土。对偶尔上门的姐恭前鞠后。还答应姐以后不再喝酒。姐乐得眉毛拧成一根细细麻花。用梳子梳着乱成一团,永远理不顺的头发和暗暗向我使着眼色。见我不再黑封着脸,姐压低声音开导我,浪子回头也难得。她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是住过监狱的。外表粗拉,待人却真。过马路还伸展胳膊挡在姐前边,怕汽车撞了姐。
我注意到姐穿了桃红的内衣,涂了暗色的眼影,脸上还抹了脂粉像要沦落风尘。
我和姐都属于那类越堆砌越难看的女人。提醒过姐,她不以为然。晕晕乎乎打着哈欠,露出满口牙床,样子很丑。
过了很长一段,丈夫见我并无责怪他的意思,认为我故意要把自己蒙在鼓中,一直的蒙下去。他便把捧着的小心放下来。
在半明半暗的酒吧或歌厅做一连串半明半暗的动作;搂着细腰貌似自若并不明目张胆的在十条路的某点和某点亮亮相,对你说是表妹对他说是朋友,气味相投的撞在一起眨眨眼:彼此彼此。彼此的欢欣彼此的不尽如人意。
这个时代的这些个人们不满足于这种隐晦。就流传开一种据说是时代特征的“新观念”,它的要义是:和相熟相近生命相贴一览无余之外的他(她)结缘。
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一次橱窗前的驻足,都可能成为缘的起点。施展您的魅力,智慧,有缘者事竟成。
我是俗人。有着肉体凡胎。崇尚一切的新。理解红杏出墙的那些缘。
令我气愤不平的是丈夫和他们的玩玩儿心理。猫抓老鼠,老鼠能打洞,全要。
五旦大概觉得我丈夫若能成为她丈夫,也还不错。软施硬磨的缠。丈夫拿出我来挡驾。五旦敲了一笔才死了心。
我以为经过那么一回丈夫该有所悔悟了。
不曾想,那年的第一个阴雨天,几位朋友在家小聚。人人都喝多了酒,面红耳赤的扯起自己的风流韵事。丈夫说他前几天结识了位歌女,贼漂亮。陪他吃客饭,就要二百元。丈夫只肯出一百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