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夫子、张不三与绿脸人(小说)
一
那个男人不说话,或者说是很少说话。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千余年后的唐帝国里,一个叫杜甫的后生初登泰山,俯瞰那“齐鲁青末了”的景象时,慨然而歌,留下了千古绝唱。
但在野人张不三的眼里,那个叫“丘”的男人,才是鲁国最高的山峰!
二
风和日丽的早上,夫子仲尼正站在庭院里做着一套奇怪的体操。
鲤一边催促着张不三赶快把筐里的菜蔬往后院的庖厨里送去,一边纳闷着父亲近来行为的异样。父亲上个月去洛邑拜访了周王室守藏吏李聃,回来后便把自己的魂灵附在了一卷叫《易》书简里,不日不夜读着,好像中了魔似的。晨的曦光初放,父亲就在院子里开始微眯了双眼做着他那一套奇怪的体操。
城外的野人张不三,负责供给着夫子一家及弟子们三餐用的菜蔬,便常常有机会兴奋而敬恭地迩视着夫子的生活。夫子闲暇时节也会偶尔教诲几句这粗鄙的乡人,耳濡目染中的张不三,时不时地便喜悦了自己的思想。在城外田地里耕作的野少野老的眼里,这种菜的张不三身上不知不觉地就充沛了一种让人敬畏的力量了。
菜畦田间休歇的空隙,一堆农人围坐一起抽着旱烟闲谈着家长里短的话题,而一旁的张不三自言自语叹息道:“我们鲁国的山高,仲尼先生却是最高的峰啊!”
粗鄙的野人是没有权利和机会做夫子的弟子的,夫子有着夫子的无奈。虽然夫子失望了“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的诸如宰予一类的弟子,也宣播着“有教无类”的理念,但“礼”在他的心中之重,是野人张不三永远没有机会奉束脩于夫子门下的那不可逾越的沟坎。
张不三提供的菜蔬的新鲜,那是没人可以挑剔的,除了鲤以外。鲤和张不三相熟相识早已无间了,鲤对他的“挑剔”,也只是每天清晨相见张不三时的一种招呼习惯罢了,鲤其实是很喜欢这个种菜的农人的。
张不三每天早早地送来了蔬菜搬到后院放置整齐后,他就会扛起那把大扫帚把院前院后各个角落清扫得干干净净的,细致到连一片落叶也没有。然后鞠个躬问候夫子,问候鲤和夫子的众弟子们,然后就会推起他的独轮车吱吱扭扭出了城,往回家的方向去了。张不三的勤快和谦卑,是鲤和父亲夫子都喜欢这个种菜野人的原因。
三
风和日丽,心就愉悦了。
夫子抬头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便停止了体操运动。今天,他的心情的确不错!这时,他看见儿子孔鲤从厅堂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夫子轻声地叫住了儿子,和颜悦色地问:“鲤啊,今天学《诗》了吗?”孔鲤今天约了公西华和子路几个人,要到城外的沂水边游秋,私下里是准备瞒着父亲和师兄弟们好快快乐乐地玩耍一回的。听见了父亲的问询,鲤的心里有些惶惶不安了,忙拱手答道:“没有,父亲。”夫子叹了口气,叹道:“鲤啊,不学《诗》,何以与人言?”
这时,放好了菜蔬的张不三已经在清扫院子了,他听见夫子正在和儿子说话,便有意识地放轻了手脚,生怕惊扰了他们的说话。
夫子顿了顿,看了远处的张不三一眼,又问道:“那么,今天学《礼》了吗?”
“没有,父亲。”鲤回答的声音很小,他心里还是有些惧怕父亲的。
“鲤啊,不学《礼》,何以处世立身?”夫子的诘问里没有多少责怪,只是那一丝淡淡的失望,便隐隐约约地难以掩饰了。
父亲一定是从那本《易》的书简里悟出了些什么深奥的道理,鲤能感觉得到父亲今天的心情不错,便大了胆子,慌慌张张地向父亲深鞠了一躬,不待父亲再问什么,就逃一样跑出了宅门。
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夫子捋着胡须笑着,摇了摇头,倒背了双手,挽起了宽袍长袖进堂屋去了。鲤不知道,他的父亲的脑海里,早已有了他们秋河岸边行乐的醉酒景图了。
四
张不三前后左右看了看,院子里很干净了,花园里的菊花仿佛也艳丽耀目了许多。他放下了扫帚,满意地掸了掸短袍上的灰土,准备推起他的独轮车出城回家。
此刻,他脑子中已经在酝酿着回去和那些城外农人们谈论的话题了。他想不到今天看到了夫子父子对话的一幕,千百年后经典成了一句读作“庭训”的家喻户晓的成语了;他更想不到的是,几天后夫子教给了他的那套奇怪的体操,那套夫子从《易》的书简里悟出的蕴涵天地变化之道的体操。
这时,夫子在堂屋咳嗽了两声,张不三将车上的套绳挂在了肩膀上。忽然,大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只见一个四肢细长、形容猥琐的绿脸男人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今天的张不三,注定是幸运的张不三!
那绿脸男人带来的令人疑惑不解的问题,让张不三的生命里又多了一抹哲学的光明。夫子睿智的语言和洞彻的眸子,是这光明的源头!
五
绿脸男人的眼睛鼓胀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见张不三和他的独轮车,他鼓胀的眼睛一亮,拱了拱手开了口,声音尖锐,有点刺耳,“这一定是孔丘家吧!咦,我认识你,你是张不三,常来孔丘家送菜的鄙夫!”
“你是谁?找先生有什么事?”听到绿脸男人说话有些莽撞无礼,张不三放下了车辕没好气地反问道。
“我是想来请教孔丘一个问题。张不三,听说孔丘是这世上最聪睿的老头,我就想亲自问一问他一年有几季?”绿脸男人的语气有些急促,鼓胀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张不三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一年有几季?当然有四季了,难道一年还会有三季?”张不三有些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个绿脸男人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什么,一年有四季?张不三,你这粗鄙寡闻的家伙啊,真是可怜啊!一年当然是有三季了!”绿脸男人惊讶地看着张不三,接着说道:“张不三啊张不三,我们是老相识了,你怎么如此愚钝?一年如果有四季,我就给你磕三个头!”
“真是个疯子,如果一年有三季,我就给你磕六个头!”张不三觉得这个绿脸男人太不可理喻了,不屑地回了一句,推起小车就准备走。
“一年是有三季!张不三,你输了,快给人家磕头吧!”是夫子的声音。张不三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夫子已经站在了堂屋的台阶上,看着他微微地笑着。
张不三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刚要张口辩解,夫子抬起手轻轻地往下压了压,冲着他点点头微笑着说:“快磕吧!”
看着夫子眸子里那闪着那明澈的光亮,张不三不再辩解了,他极不情愿地跪在了那绿脸男人面前,“梆、梆、梆……”连续磕了六个响头。那绿脸男人细细地打量了夫子半晌,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背着手出了门,嘴里不停地叨念着啥,一摇一晃地走远了。
六
“先生,这……”张不三真有些委屈,看着那个绿脸男人走远了,他急切地想解开满肚子的疑惑。
“张不三啊,你看不出来吗?那是你的老相识啊!”夫子并不着急,他拉了下张不三的胳膊,坐在了庭院的石凳上,慢慢地接着说道:“你看那人浑身上下一片绿色,那是你菜地里的一只蚱蜢幻化了人形随你而来的。这春天生、秋天死的蚱蜢,怎么会明白一年里还有冬季呢?”
“啊?呃,但是,先生……”张不三仿佛还懵在梦里,一时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疑惑了。
看着困惑中的张不三,夫子想起了太贪玩不好书的儿子鲤,心里倒是愿意和这个憨直的野人多说说心里话的。
“张不三啊张不三,你且想想,和那些只知三季的蚱蜢,我们值得去浪费时间和他争辩吗?时间啊,就像那逝去的水,匆匆而过。不去想那些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以后来了有时间陪我多聊聊哦!”
听了夫子的推心置腹的话语,张不三心里的疑惑似乎消淡了不少。今天能够亲耳倾听夫子的智慧妙语,他感到三生有幸,万分的激动,无比敬仰之感,自心中油然而生,连声向他心中“最高的山峰”道谢!
七
离开了夫子的宅院,出了城门,一只绿色的蚱蜢,突然蹦到了张不三的独轮车把上,他伸指一弹,那只蚱蜢便落到了秋深的枯草间,伸了伸肢脚不动了。
张不三慢悠悠地推着独轮车,走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上,心情感到无比的轻松,哼起了他自编的“俚曲”:
三季啊,四季!
三季啊,四季!
知三季四季之别兮,
吾不惹闲气!
知三季四季之别兮,
寿与天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