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惠天原十八岁那年，隔壁的半瞎老太公在门口炖茶，一颗火星飞到了不远处的稻草堆上，引起了大火。那三间瓦屋，一眨眼工夫就被烧得精光。惠家原本也是殷实人家，他也曾上过几年学堂，只不过惠父惠母相继亡故，家道才败落下来。如今家也没了，远房阿叔交给惠天原一把锄头、一副铺盖，说：“去土地庙过日子吧，说不定能得到金银藏呢！”
　　 土地庙傍山近水，坐北朝南。平时常有落难人来庙里住上一段时间，板床、灶头、柴火等倒是现成的。要来做庙主人了，惠天原就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整理了一番，就摊开了被席。前殿供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屋顶有个漏洞，下落的雨水滴到了土地婆婆的手臂上，酥塌了好大一块。他便借来了一木梯爬上屋顶理好了碎瓦，又从水坑边挖来湿泥，补好了土地婆婆那破损的手臂。
　　
　　 二
　　 土地庙的正门很高大，石门槛很粗朴，他坐在门槛上歇息，忽然想起了老辈人传下来的一些事儿：
　　 不知是那朝那代，一个上了年纪的太湖强盗，决定洗手不干改恶从善。一天深夜，他背着几十年来积蓄的金银弃船登岸，向南一路疾走。这天，来到了诸暨勾嵊山脚，忽见这里背靠山岩，右临池水，左傍土坎，前面则是一大片的开阔地。太湖强盗读过《入地眼》等堪舆书，得知此处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就撩开脚步横跨直跨，定好庙基四至，喊来手艺工匠，购来树木砖瓦，亲自督工监造了土地庙。
　　 寺庙落成不久，太湖强盗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已削去了头发，穿上了袈裟，整天拨着佛珠念着阿弥陀佛。没过几年，强盗和尚得了重病。人们知道，他带来的金银财宝，造土地庙只用得一个零头。眼看就要死了，身旁的人口唇贴着他的耳朵，问财宝藏在何处？问完头一侧，把耳朵贴到他的口唇边。强盗和尚伸出手竖着一个指头，喉咙头的声音很含糊，身旁的人听清楚了，说的是：金银孵，金银孵，门槛中央一千步。
　　 人们明白，强盗和尚的财宝，像一窝窝的小鸡小鸭，在离门槛一千步的地方孵着。就这样，不知有多少掏宝人纷纷来到开阔地，跨步丈量、挥锄挖掘。不要说一千步，就是五百步、两百步甚至一百步以内的地方都翻得底朝天，仍没见一金一银。
　　 一天，村上卢氏五兄弟在土墩上挖着了一个陶瓮，瓮口由三和土密封着。三和土是由熟石灰、黄泥、砂按比例与水一起混拌而成的，极具粘性。为避人眼目，他们白天没有动手，等到后半夜才悄悄出门，挖起并抬回了家。想不到的是，瓮口打开了，冲出了一股浓浓的死人臭。臭气散尽，持烛一照，满满的一瓮白骨……
　　
　　 三
　　 金银孵到底有没有，谁也说不准。即使有，也要大福分的人能得到，惠天原认为自己没这福气，不然的话，房子也不会被火烧了。
　　 见时间还早，他站了起来，背着锄头走到开阔地。他不是来掘藏金藏银，而是除草松土种旱地作物，毕竟日子要过下去的。开阔地土层浅土质薄，乱石成堆，种小麦小麦，像大黄胡须；种番薯，像野猫卵子。
　　 一个秋日的午后，惠天原把大脚布往地下一摊，半躺在地上，头靠着门槛打起了瞌睡。大脚布，是诸暨男子的随身之物，说白了，就是一块长约五六尺、宽约一尺多的白洋布，布边用针线缝合，以免纱线不致散脱。有人统计过，大脚布有揩汗、包物、遮雨、当席等“十八样用场”。迷糊中，忽见庙背后走来了一个白发老婆婆。老婆婆方脸粗鼻、慈眉善目，衣袖上有着一块大补丁，她对惠天原说：“后生人，我是这里的土地婆婆，谢谢你补好漏瓦，重塑我一只完整的手。金银孵还没有被人挖走，只是我和老头子是庙建好后才来落坐的，不知道藏宝处。前些天，我去了湖州，与当城隍太太的姐姐说起了这些事。姐姐说，当年太湖强盗是在湖州剃的度，听说留下了藏宝记号。这块荒地，你就是种植一生世，也不会有多少收成，去一趟‘下三府’吧，我姐姐会从中帮你的。”
　　 浙江以钱塘江为界，江南为“上八府”，江北为“下三府”，即杭州、湖州、嘉兴一带。惠天原刚想问，去湖州是往南还是往北？是坐船还是旱走？这时，门外来了过路客，土地婆婆转身跨进了门槛，走上佛坛隐进了泥身中。
　　 心一急，惠天原醒了……
　　
　　 四
　　 以前做过许多梦，做过也就做过了，不会去记挂的，更不会去相信的。今天的梦境，就发生在眼前，而且是如此的真切，惠天原信了。
　　 活了这么大，最远只到过十里路外的牌头街。土地婆婆的话要听，“下三府”一定要去，路在口边，不认识就一路问着走。这一天清晨，惠天原跪在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面前，瞌了三个响头，而后庙门一关，带着包裹踏上了往北的路。
　　 一路上，爬山过岭，晚行早宿，先后行走了二十多天，才来到了湖州城隍庙门口。那天恰逢庙会，庙内庙外热热闹闹游人如织。惠天原好不容易挤到城隍太太面前，行过礼打过招呼，走到外面，张望四周，心里却犯难了，这人生地不熟，到什么地方去打听“藏宝记号”？斜对面的商铺一角，斜挑着一面杏黄旗，旗帜随风飘动，斗大的“茶”字很是醒目。茶馆南来北往的人客多、消息灵。想到这里，惠天原整了整衣衫，走了过去。
　　 得知惠天原来自“上八府”的诸暨，茶客们相继围了过来，问这问那，惠天原实话直说，人们哄笑着散开了。这时，一个戴着西瓜帽生得猴嘴尖腮的年轻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惠天原的肩膀，说道：“诸暨木柁，以前只是听说，今天总算碰到了。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开饭庄的梅梅小寡妇招着手要我去睡觉。我一激动，就摸到她的后窗口，轻轻爬了进去。结果，刚拉开帐子门，就被她抓住头毛，实实地挨了三个耳光。唉，想想，梦里的事也好去当真？”
　　 “哈……”
　　
　　 五
　　 面对人们的奚落，惠天原忍受不住，就赶忙离开了茶馆，漫无目的地走在街路上。此时，太阳西沉了，街旁一些铁器摊、布衣摊开始收摊了，唯有小吃摊正忙碌着。忽然，前面传来了尖利的呵骂声：“讨饭坯，滚开！老娘做生意还来不及呢！”
　　 惠天原抬头一看，见小吃摊掌勺的胖女人，一边骂着，一边推着一个伸手的小讨饭。这个小讨饭瘦瘦的，两条腿一瘸一拐，两脚一长一短，他经不住胖女人的重掌，跌撞着摔到了街路上。
　　 想到自己的处境，惠天原心生同情，便走了过去，一把拉起了小讨饭，并替他掸去了身上的泥尘。有人出手相帮，小讨饭很是感激，一口一个阿哥亲亲热热地叫喊着，接着拉着惠天原的手，来到了另外一家小吃摊，说要请阿哥尝一尝湖州名吃鸡肉线粉。
　　 自己健手健脚的，怎好让一个残疾的小讨饭破费呢？惠天原便抢先一步付了钱。线粉落肚，小讨饭很爽快地打出了一个饱嗝，他不好意思沾便宜，拍着胸脯说：“阿哥，饭吃你的，夜里睡觉跟我去，虽然没有旅馆舒服，但也不会受冷挨冻的！”
　　 一直以来，小讨饭都是在城隍庙打地铺。这些天，一夜到天亮人进人出的，他没法安睡，就暂时移居到了城外的破凉亭内。破凉亭离城三里，在一座小山上。小讨饭领着惠天原七转八转，上山时天发暗了，到凉亭已完全乌鸦黑了。小讨饭没有灯烛，他悉悉索索地从亭角草堆里摸出了棉被，铺展在了干草上。
　　 来了一个伴，小讨饭很是兴奋，躺下后又是唱讨饭调，又是讲新鲜事。惠天原实在是太疲倦了，听着听着就打起了呼噜。
　　
　　 六
　　 天亮了，小讨饭睡在正香，惠天原慢慢睁开了眼睛，转了转硬绑绑的头颈。阳光穿过东窗，在西墙上映出了一大块金黄色的光斑。
　　 光斑陆离当中，惠天原看到了一幅壁图，一幅古旧的壁图。壁图的线条，有好几处已十分暗淡，不过轮廓仍清晰可辨，造作考究的土地庙，背靠山岩，右临池水，左傍土坎，前面则是一大片的开阔地。看着看着，惠天原猛地坐起，用力推醒了沉睡的小讨饭，急急地问：“这是谁画在这里的？”
　　 小讨饭揉着眼睛，说：“我只晓得这是藏宝图，旁边写着的是藏宝记号。我没念过书，看看明的，摸摸平的，不知写的是什么。阿哥，你若看看记号的意思，找到藏宝地方，你就可以发大财了，我也可以跟着享福，不用再遭人白眼、受人欺侮了！”
　　 惠天原一看壁图的空白处，果真写有一行字：金银孵，金银孵，门槛中央一浅步。
　　 惠天原死死地盯着“浅”字，猛然回过神来。
　　 一字之误，相差千步。千步千步，累断筋骨无数啊！金银孵、金银孵，多少人为你日思夜想，原来就在这脚踏腿跨的门槛底下！
　　 此刻，惠天原激动万分、手舞足蹈了……
　　 几天后，惠天原坐在钱塘江驶向南岸的渡船上，紧挨着他身旁的，是那个小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