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父亲(散文)
屈从于拉犁的宿命,偶尔会想到原野上去奔跑。我父亲就是这样一头牛。我还在陂下村种田时,家里就有这样的一头牛,不是很老,却很瘦,皮包骨头。每回赶它下田,总要抬头呆望一下远方,有点出神。犁拉得很吃力,躬腰鞠背曲脚,似乎是拼尽了全力,犁极还是极其缓慢地移动,鞭子抽过去,能快几步,却很快慢下来,多抽几鞭,干脆拱甩几下,企图把牛枷甩下来。
父亲就是这个样子,干活不怎么利索却满腹怨言。一个种田人,干活不利索是会让村里人看不起的。他青壮年时,还在搞大集体,栽禾割禾,一大伙男人下田,你追我赶,他夹在中间手忙脚乱,勉强不会落伍。若叫他一人去栽弯弯角角,半天时间基本消耗在那儿,队长为了防他偷懒,从不让一人去干某项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喊累:累死了哟累死了哟!然后是歇斯底里咬牙切齿骂我们兄妹几个,一骂敢骂几个小时。表面上我在低头不语,顺从,心里却在对抗,怎么有这样的父亲,你骂吧你骂吧,骂死我们算了。二弟悄悄跟我说,等他老了,不给饭他吃,谁叫他这么会骂人。
对于父亲,我有很长时间在抱怨。抱怨他的脾气不好,以至生活处在阴霾中缺少阳光。抱怨他不勤快,以至家景一直处在困顿之中。抱怨他没有拼命全力供我读书。十三岁那年,他就拉我回家种田,说那么多活,我一个人干不了,你是长子。我想若他会拼劲全力供我读书,那我可能考上大学,可能进政府做公务员,可能当上乡长县长之类的官,我就可以不用外出打工,过着今不知明疲惫奔命的日子,就可以为儿女谋点福利,那孩子就不用像骆驼一样背负千斤吃力地忙禄那利润只有1%的小生意。然生活没有假设,我就这么抱怨他。
你父亲太懒了,村里老支书对我说。有段时间我在村里做村官,退了职的老支书常对我说父亲以前的事。说他念父亲是个孤儿,又识得几个字,有心提携招他进大队部做通讯员。你父亲太懒了,就知道睡,猪一样。说有好多回,大队干部们半夜弄吃的打牙祭,叫父亲起来烧火,总叫总叫都不会醒。弄好有吃时,却一个翻身起来了。有时我问父亲,是不是真的?父亲急白急脸说,哪有哇,是他们背着搞好吃的,却要弄个臭名栽我。
饱经生活的沧桑之后,面对有点苍老的父亲,已经能够理解他了。父亲其实是很懦弱的人,胆小慎微,又不受人待见,村里人总是找各种理由来耻笑他。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劳累、艰辛、悲苦、缺少尊严的生活,内心的郁闷,总要找个出口,而这个出口只有在他的儿女们身上。
每个人都会有种向往。我的向往在文字里,把生活的体验装进文字的容器中。父亲的向往是去学校当个老师。他常在我面前感叹,说祖母不要在祖父死后弃年幼的他不顾改嫁他人,他就有可能念书念出一点出息来。父亲小时书念得很好,尽管只念了三年级,却是村里难得文化人。现在我都怀疑,他识得字可能比我多。祖母又是极能吃苦耐劳勤快人,两者叠加,父亲的未来就可能变得美好,可以去当个老师。父亲一直很向往当老师。偶尔村里会请父亲上扫盲班教村民识字,父亲脸放着异样的光彩,精神抖擞。那是他最有尊严感的一段时间。父亲向往当老师,就像我向往去文学期刊当编辑一样,内心有一种神圣的感觉。父亲无缘当老师,我也没办法去文学期刊当编辑。父亲一生都在扶犁耕地弯腰割禾,做自己厌烦的事情。而我,只好在企业编个内刊,写些自己都厌烦的文字。在这个节点上,我和父亲陷入相同的宿命。
村里人告诉我,父亲除了在大队做通讯员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外,还有一次机会。那是19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在继续进行到底,父亲作为年轻人又识几个字,好写大字报和标语,吸收进了造反派队伍。后来很多造反派当上了干部,父亲却灰溜溜回村里做作田佬。父亲对在造反队伍中混不到出息倒是理直气壮,我怎做得了那样的事,塞鸡屎到人家嘴里,狠命地打人,我下不了手。卑微懦弱的人往往心善,父亲应该很清楚自己不适当官,哪怕是村小组长,村委干部。勾心斗角,还有那种狠劲,他是没办法做到,于是他在潜意识中拒绝。
父亲应该是文化人,至少在陂下村这个小村庄里是。我一直这么认为。父亲喜欢拉二胡,喜欢看书,喜欢看戏。
父亲有把二胡,他说在年少时一个唱半班戏的老人送给他的。半班戏喝得曲终人散,父亲还站在戏台边,痴痴地看着拉二胡的老人。很长时间,二胡就挂在吃饭桌边上的墙上,默默地注视着一个大家庭的艰苦日子,拉长着弦音一样。父亲拉二胡时,多是在不骂我们的晚上,多是白天没受窝囊气,心情变好了,拿出二胡,坐在煤油灯下,摇头晃脑拉起来。他拉得好不好,我听不明白,只觉得那是二胡的声音。在农村,父亲这举动,无疑又成为村里人的笑柄。每当二胡的声音在我家那破烂的屋子里飘扬出去时,村里人脸上就带着坏坏的笑。如果我在场,一定有人拍我脑壳,说,你爸又拉二胡了,没吃饱也撑了坏哟。搞得年少的我有种无地自容之感。一听到父亲拉出的二胡弦音,我就出逃,逃出家,逃出所有人的视线,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警惕着这个世界。
书是父亲做造反派时谋到的。他说做造反派时唯一的收获就是谋到一些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三侠五义》《薛丁三征西》。父亲看书是我少年时代唯一的美好与温馨。父亲看书不单是看,还要念,抑扬顿挫念出来,念得声情并茂。那是在冬天,大雪已冰封了大地,不用出工的父亲从九斗桌里取出书,坐好,两腿间夹只火笼,书在腿上摊开。我们每人有个火笼,围着父亲坐好。于是一家人都跟着父亲走近书中跌宕起伏的情节里。我想我现在痴迷于用文字构建一个虚构的世界,企图用文字对人生困境作一点关怀与体贴,少年时听父亲念书有莫大的关系。喜欢看书的父亲,当我开始写作时,却惊慌失措起来,带着歇斯底里反对。他说,春赖子,你怎么那么傻呢?你会害死自己的,还会害了全家。他一遍一遍地给我讲,那几个在文革时因写文章惹了祸从城里发配到村里的人,他们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有两个死了,有一个癫了,最后也死在路边。你会害死自己的,还会害全家人。我们作田人,能活着就行。你还企图什么?你孩子都不小了,还能企图什么?父亲再怎么反对,也是没效果的。他在家里种田,我在外面打工,他鞭长莫及。
大概是我缀学回家种田二年之后,也是改革开放之后,一日三餐能吃饱饭,父亲突然对时尚充满了热情,手表、单车、收音机、喇叭裤、小分头。家里再没钱,他都要挤出钱来买,手表一手戴一只,收音机至少买过十台,现在屋角落里还有破烂的收音机。他最喜欢的是看戏。哦,那会儿好有戏看,好有电影看。那会儿,爱看戏的不单是我父亲,大家都喜欢。只是别人没有父亲喜欢得那么厉害。哪里来了戏班子,哪里放电影,都要追着去看,最远踩个单车走六十里看一场电影。父亲这些举动,无疑是种奇葩的行为。那时我开始讨厌农村,山里的山太高,挡住我眺望远方的目光。山里的田太瘦,拼命地劳作也无法获得富足的生活。山里的日子太逼仄,逼得我喘不过气来。加上父亲那些奇葩的行为,让我蒙羞。上下几个村的人说起我时,总是说,那个戴两个手表,捧个收音机,贼爱看戏人的儿子哩。于是我逃离,狠跺几下脚,外出打工。
打工生活并没有让我获得所要的东西,富足、尊严与体面。十二三个小时流水线上机械的动作,仓库里搬货,码头上扛包,工地上推砖,烈日下暴晒,还有身心无着落的漂浮感。城市的高楼、豪车、灯红酒绿、快车道、高架桥、发财、成功、失败、前途渺茫、极端事件,每时每刻刺激我的神经,血脉偾张、身心离散、痛苦、郁闷、歇斯底里,生活深深硌痛了我。会痛你就喊吧,我就是在这个时候企图用文字喊出自己的声音,将属于我个人的体验装进那个容器中。
生活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着,时间就这么乱七八糟地丢失,一转眼,父亲老了,而我也在悄悄地变了,自己的儿女也长大了。对父亲所有的抱怨都变成担心。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外面打工,父母孤独地在家守着老屋,时刻担心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这种担心终于在某一天真的发生了。那会儿我在赣州开了个小厂,惨淡经营。在日落时分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春赖子你快回来,你爸怕是不行了。我一听魂都快抽掉一大半,顾不得换衣衫,开一辆拉货的微型车,发疯似地往老家赶。一路上使劲地按喇,心里歇斯底里喊:你们给我闪开,快闪开,我老爸都不行,你们还不给我闪开了。我开疯车的样子真的有点恐怖,一路上的车都惊恐地躲闪。回到家才知是虚惊一场。父亲去山上砍柴,下山时跌了一跤,柴火压右手臂上,骨断了。虽然伤得很重,到底是没有性命之忧,但我乃然打后怕。父亲伤好之后,我怎么也不敢让他住在农村。
开始,我并不觉得住在城里的父亲有什么不适。他不用去干活,屋里有电视看。他不是喜欢看戏吗?我这么理所当然地理解他的日子不会无聊。直到十多天后,我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春赖子,快来找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一惊又惊掉我半边的魂。原来,父亲并没呆在屋里,而是走出来,试探着在街上行走,用目光探视城市的繁华。以前不会走很远,走一段又转回来,转回来再走。只是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一点。那天,他走得太远了,不知不觉中,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试着自己走回去,结果发现城市的街道到处都一样,越走越找不到回家的路,他蹲在路边无助地哭了。我真的吓坏了,如果父亲在这个城市里走丢,后果不堪设想,我想起城市旯旮那些无助的流浪老人。我发动所有的亲朋好友一起来找,幸亏父亲识字,幸亏早几年费了牛劲教他会简单地使用手机。这次丢失给父亲留下巨大的阴影,他死也不肯在城里住了。他说呆在屋里像坐牢一样,会闷死的,而街市又像迷宫一样,怕死了,还是乡下好,人熟地方也熟。扬言不送他回去,他就去死。
重新回到乡下的父亲有了新的爱好,研究风水。他不知从哪儿搞来那些风水方面的书,桌上床上到处都是,戴上老花眼镜,啃呀啃呀,笔记都做了十多本。对父亲这爱好,我一笑了之,人老了,要有一种爱好,不会闷。而父亲其余的爱好,如拉二胡看戏,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不喜欢了,二胡被他塞进灶堂里烧了,电视基本是个摆设,蒙上层厚厚的尘垢。有次回家,他神秘地叫我跟他上山走一趟,指着一个地方,说这是块风水宝地,他反复看准了,不会错的,将来他老了,就把他埋在这,后人一定会有出息的。他再说,我不信那些风水先生,不是自己的事不会用心,会打谎。我听后很想大哭一场。
我想起我自己,原本也是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做个老实的种田人,活着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这么活着。可一次进县城,才知道生活可以有多种方式。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个对生活没有想法的人。山里的山太高,挡住了父亲眺望远方的视线。他似乎从来都没眺望过远方。他认可牛就是拉犁的宿命,从来没做过努力,哪怕是为儿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中没有欲望。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没有欲望的人,从不会去努力要赚到什么钱,也不寄希望于儿女有什么出息。年轻时父亲曾给我树过两个样板,那两个样板都是老实巴焦的种田汉子,只是在合适的时候娶上了老婆。瞧人家,媳妇都归门了,你的媳妇在哪儿哟?现在我必须修改对父亲的看法,他也是对生活有想法的人,只是生活的困境太过于强大,就像墙一样的大山堵在那儿,一下子丧失翻越的信心,只有屈从于牛是拉犁的宿命。现在他也进了一回城,每天试探着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认识了城市的繁华与不一样的生活,别人都有可能,凭什么自己没有可能。他想他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只是寄希望下一代再下一代有所改变。
每个人可能都会有梦想,都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可现实的困境,轻易砸毁梦想,在困境中挣扎。只要活着,生活就得继续。只要活着,梦想就会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在适宜的时候发芽生长。但愿生活不那么残酷,祝福我父亲祝福我孩子祝福我自己祝福天下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