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打来电话，又一次邀我，去娘家过年（第一次是送年猪肉时说的，大哥每年都会送我三分之一的年猪肉。）我所有的感觉一下子跌进亲情荡漾的幸福之中。而且，幸福的感觉有无限的张力，按捺不住。我告诉孩子：大舅舅叫我们到金钟过年；又告诉丈夫：大哥叫我们到金钟过年。这还不够，又对我的同事们说：我哥叫我到老家过年……从来不曾料到，面对亲情，面对幸福，我是如此浅薄，多少年的修为，仍然藏不住一份喜悦，只能任它肆意外溢了。
　　 幸福的感觉，还有逆向生长的力量，让我生长到童年。
　　 童年，大瓦房周围的土平房房顶，杏花树下，我和二哥卧着，大哥教我们扔手榴弹（家里的捣蒜锤。）扔到房后的园子里，炸起一片尘土，我们欢呼。大哥取回来，我们再扔，再欢呼。阳光那么明朗，风儿那么柔软。雀儿蝶儿都羡慕我们吧，总在我家园子里飞来飞去的凑热闹。或者，直接就在园子里，有隔年宿根的葱韭长出嫩绿的叶子，在眼光下闪闪地笑。大哥对我说：今天给你过生日，杀只鸡，这新鲜的葱韭做鸡汤面最香。我们都流口水了，大哥又笑眯眯地说：三月三日，蜜蜂的生日，这一天出生的人，甜着呐！于是我便看到，还是梦到；我是一只小小的蜜蜂，细细的臂上，带着一个小小的蜜桶，采蜜。我自在、心悦地飞翔，一忽儿俯视，一忽儿仰飞，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前生还是来世飞来。我的身心浸透着蜜意，甜润而舒爽。飞过一片大草原，我看到连绵的青山中独独有一座缓缓尖出，山腰青烟缭绕，左近丛林丰美，画眉婉转极了。我知道那是我家乡了。我的翼翅一个激灵，飞不动了……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一个词，“岁月静好”，想来恰好可以形容那时光。
　　 静好的岁月，不是全在阳光下，也有一些，是在星光之下，或灯光之下。一直记得，有一个星光点点的夜晚，大哥带我去看节目。应该是外地，大城市来的慰问当地知识青年的节目吧。戏台搭在村外，远近十里八村的乡亲，带着对城里人的好奇与仰慕，不怕山高路远夜黑，能走路的都纷纷赶来，真可谓人潮涌动，人山人海。大哥抱着我看，却还会有高个子不时地挡住我视线，急得我乱扭动。大哥索性将我架到肩膀上，再没有人挡得了我，我就那样高高的抱着大哥的头看完所有节目。那一夜，我被从来不曾见过的华美谢幕惊艳呆了：一群美若天仙的翩翩少女，列队前台，半蹲身躯，轻摇绸锦做成的大红花。一霎时，春风十里，朵儿乱颤，花瓣儿水一样地流动起来，波光闪闪，仿佛有香，在夜空下弥漫。而后是幕布，云霞般缓缓地飘过来，飘过来……回来时，星辉满路，而我已在大哥背上睡着了。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我所学的所有词语都无法形容那夜的美丽与温馨。
　　 还有一个温馨的夜晚，任何时候想起来都眼泪婆娑。记不得是五六岁，还是七八岁，睡梦中的我被人叫醒，迷迷瞪瞪看到大哥坐在我头顶的炕沿边，看着我笑，油灯下白白的牙齿有月光的色泽。见我醒来，快速地将一个点心放到我手里，笑眯眯看着我吃。我知道，大哥在遥远的县城学习，却不曾探究，他何以会半夜到家，加上睡得迷糊，便只吃点心不说话。后来才知道，县城学习的大哥实在放心不下一家老小，为思念煎熬，生生地步行八十里，赶夜路回家探亲。而且最终也因此被冠以“太恋家”，“不适合”等罪名，从而被取消学习资格，痛失“吃公粮”的机遇。我不知道，那一夜大哥有没有失望，有没有伤心，因为我没心没肺没叫大哥没说话，而只知道吃大哥节衣缩食买下来而自己却舍不得吃半口的点心。
　　 还有，隆冬严寒，屋外雪月一色，屋内春意浓浓。那是大哥带我们做贺春花灯。各色彩纸，折折剪剪，粘粘贴贴。我们用大半天，还是一整天的功夫，做着村里独一无二的“宝莲灯”。（大哥总是这样与众不同：一二年级的时候，学校早操都是初级武术。别人家的孩子都让木匠做了尖叶形的木剑，大哥却自己给我做了弯叶儿的长刀；别人家的女孩子都买了两根长带子的羊毛帽，大哥却给我买了带护耳的军用棉暖帽，让我小小的攀比心理很自卑。唯独宝莲灯让我很自豪，别人家的都没它好看。）同时听大哥讲“劈山救母”的故事，还有二郎神斗法孙悟空。讲到孙悟空，大哥必然要做一个“猴子翻筋斗”的手工作品，供我们玩耍。不知道怎样的艺术构思，也没见拿笔勾画，大哥三五下就用一个废纸盒的面剪出一个猴子来，而后在一根线绳儿的两端各拴一截小竹棍，再将猴子拴到线绳上。我们用两手拉动小竹棍，猴子就绕着线绳从这面翻到那面。我们不停地拉，猴子就不停地翻，于是我们，猴子、侄儿、还有我，俱各欢快极了。
　　 欢快的我们，从来不曾推敲，当时的大哥，正丈量着怎样的艰辛，与坎坷。
　　 生于五十年代的大哥，得父亲言传身教，成长为姊妹中最聪明、最懂事的一个。整个小学，他跳级读完。考高中时，成绩优异，居全县第五。本可以升入高中，考上大学，继续深造的，可是，由于家庭成分较高的缘故，农业社不给推荐。大哥眼巴巴被拒于校门之外，无奈回乡，耕田犁地修梯田修水库。务农之余，跟着父亲苦学中医，十八岁即娶妻成家。大哥的生活，原本可以像当地许多农民一样，在自己的狭小天地里，古老而宁静地过下去的。可是，天意弄人，他结婚不到半年，父亲便大病不医，撒手人寰。对于我家来说，这绝对是大天塌于门前。大哥咬紧牙关，十九岁瘦弱的肩膀扛起七十多岁的奶奶、五十岁的母亲（农业社算半个劳力。）、八岁的二哥和四岁的我（后来又有两个侄儿。）的生活重担。我无法想象大哥有多大的精神压力，但是我至今都能在泪光中想起大哥做过的那个梦：由于生活所迫，我和丑花（同村的小伙伴）等人一起外出乞讨要饭。走到猪地里（另一个村子的名字）的时候，丑花她们骂着不要我了，所以我只好在风雨里独自回家。想不到，我家的日子，要过到让从小就瘦弱不堪的小妹乞讨要饭的地步！梦中的大哥悲恸不已，嚎啕大哭。醒来后发疯般打开窗子，对着我和妈妈的房屋，哭泣良久。直到他完全确定这只是一场梦，才在抽噎中再睡。鲁迅有云：“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的确，除了生活的艰难，大哥还要承受“成分不好”、“没有父亲”等偏见带来的欺辱与歧视。他经常教我和二哥谨慎说话，小心做事，用现在的词来说，大概就是“低调”吧。可是我感觉，“低调”的内心是强大的，而我们，那个时候是卑微的，抬不起头的。
　　 自然，这个国家从来都有好人，譬如公社的何主任。不知是惜才，还是同情，他总想扶持大哥吃上公家饭。先是让大哥去农具厂，做一名工人，领一份工资，缓解生活压力。一切手续办好了，可生产队却不盖章，说是“成分较高”。后又让大哥去县医院学X透视，结业后即可到医院工作。可是大哥太念家，学期未结束就中途探亲，因此和“公粮”又一次擦边。从此，大哥就一心务农。春耕秋收，夏除草冬打碾，从来不曾闲过。
　　 那些漫长的冬夜，大哥、大嫂和妈妈就在昏黄的油灯下扎药：先把散乱的当归梳理整齐，再将细细的柳条儿一剥两半，然后用剥开的柳条儿将当归一把一把捆束好。药扎好后，又忙着搭药架（跟担架差不多，只是略大，悬挂在房梁上。）搭好后放药、熏药。熏药是费时费力的活儿。要时时看着火，只许冒烟，不能见火焰。火轻了熏不干，火大了会烧着，必须要均匀的烟火，才能熏好均匀的干药。为此，不仅要操心火力，还要操心翻换转动。大约一个多月，还是两个多月呢，药熏好了。大哥小心翼翼地装进大背篼，到药材公司去卖。卖药也辛苦。寒冬腊月，北风呼呼，有时候还雪花飘飘，卖药的人在院里排着很长的对，一个一个一秤一秤地称完了，又排着很长的队交票，完了又排着很长的队在另一个窗口凭票领钱。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天，中午就只有饿肚子了。可卖药于大哥是开心的，因为卖了药他就有钱给全家换冬衣了，逢年过节的还能给我们几个五毛半块的零花钱。还有一些冬天的半夜，鸡叫头遍的时候，大哥就起来了，随便吃一点儿东西，就去很远的山林里寻柴了（灶膛、火盆里都要用），直到天黑才拉着一架子车硬柴，踩着厚厚的冰回家。
　　 大哥如此辛苦劳碌，还是没能改变生产队对我家“人多劳少”的嫌弃，每年决算的时候，我家都是缺粮户，大哥必须交些钱才能分到每个人的口粮。孩子们越来越大，经济愈见困顿。大哥干脆去做饲养员，每天到很远的山里去放羊。这样，无论风霜雨雪，无论严寒酷暑，他都能记上一个全工分了。而且，牛羊吃草不乱跑的空隙里，大哥还能割些蒿草烧灶火，或寻些鞭杆（细长均匀的小棍）扎连枷，或割些竹麻编背篼，等等，大哥从不两手空空着回家。但妈妈是不愿意大哥那么辛苦做羊倌的，总是说，一听到日出前的那声“放羊了”，她的心都烂了。而我们不觉得，还巴巴地等着大哥回家时摘些瓢子（野草莓）野果毛核桃什么的，或者拔些马莲编个马儿来……大哥原可以不逼自己太辛苦的，父亲去世前安顿：如果过不下去，他的书可以卖了，他的琴也可以卖了，还有他的手表、大衣等，可是，大哥没有动，因为，那都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念想。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家乡兴起唱老戏了。村村都在搭戏台，做戏衣，老少都在练唱词。大哥也唱戏，妆武生儒将，气宇轩昂，大义凛然的，很像他的性格。冬天的时候，大哥受委托去县剧团抄写剧本。机缘巧合吧。某领导看到大哥写的字，拍手叫好，并直接责问当地领导：还说你们缺老师，放着人才不用！于是，大哥被人从山里叫来，做了民办教师。由于教学认真，苦于钻研，学校的教学成绩有了很大提高，小升初遥遥领先。加上他爱生如子，爱校如家，深得学生爱戴。渐渐地，我感觉我们一家能抬起头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科学的春天来了，教育的春天也来了。大哥兴奋地对妈妈说：我们狠抓一把，让小弟考上高中。妈妈摇头叹息：只怕太晚了！（那时的学生，有很多时间都跟着社员劳动，基础很差，妈妈的担心不无道理。）大哥很肯定地说：可以的，我来想办法！大哥的办法就是准备了充分的礼当，带着二哥去找他当老师的同学，请求他为二哥开小灶，每天晚上都把二哥留在身边补课。果然，二哥进步很快，学校组织的理化竞赛还得了二等奖。大哥兴奋极了，对二哥说：只要你考上高中，我民办教师每月七块钱的工资全部供你上学。二哥果然争气，在夏天的升学考试中以全县第九名的成绩考入一中重点班。于是，我们家的春天也来了。过年的时候，大哥对我们说：咱家可以和庄里侯家比赛的。大的两个（二哥和侯家老大）比赛考大学，小的两个（我和侯家老二）比赛考高中。为此目标，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大哥还将二年级的我叫到跟前提问，想督促我学习进步，一下子跳过三年级而升到四年级。可我不想跳级，因为我怕陌生的同学陌生的人，我怕我的愚钝跟不上成绩，加上我脑筋迟钝反应慢，大哥的好些问题没答上，跳级一事，只好拉倒，但大学梦却因大哥的一句话而生根萌芽，向上生长。后来，二哥考上了铁路公安警校，大哥的两个儿子也非常可爱，我们家彻底告别了人前抬不起头的日子。大哥所写小说的开篇便是“春天来了！”让我感觉生活处处明媚。
　　 那时候，农业社又搞包产到户，眼见着家里没有男劳力，大哥只好辞去民办教师的工作，全身心务农供学生。但那时的生活再也没有农业社那么忙，那么苦，而粮食却比农业社分的多出很多，总之是一年四季都有精细百面吃了，大哥还有更多的时间学医看病了。后来，大哥又自己进了些药材，开了个小小的药铺，以方便病人。邻村也有开药铺的人，赚了很多钱。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医术远不如大哥。于是大家都劝大哥：你也不要太心轻了，稍稍加点儿钱吧。可大哥不干。看病时能揉揉按按扎几针就好的病绝不抓药，能三付治好的病绝不抓五付药，多年药铺开下来，大哥赚的钱只够进些亟需的药材，好多中草药都是自家种的或山里挖的，大哥说那不贪本。不是大哥不爱钱。和所有人一样，他想钱，也爱钱。那一年大哥的地膜当归买了几万元，数钞票时大哥的手抖得不能自已。是啊，曾几何时，他见过那么多钱！那么多让他梦寐以求的钱！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哥常常警醒自己是父亲的孩子，是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不能像有些人，做不仁之事，取不义之财。譬如那一年，弱智的我判断失误，跟一辆东风车碰了仗。路边的一群青年摩拳擦掌，单等大哥一声令下教训司机。但大哥没有，反而很温和地安慰吓傻了的司机，不向他要一分钱。还有一年，自驾马车做生意的外乡人在我们村外惊了马，摔成重伤。大哥见了立即将他抬到我家，进行施救，还打发生意人的同伴去家里报信。两天后，他的家人赶来，大哥没有索取任何救治或照看的报酬，还将我家的褥子铺在病人身下，让他们好生带走他。自然，摔伤的人是死了，想必他的家人，再也不记得，遥远的他乡，曾经有个人救过他的亲人吧。而后来的大哥，也从来不提此事。大哥不提，但经别人之口，我所知道的大哥的义举，又何止一两件呢？譬如过年时，年少的大哥如何在路边雪地里给长辈跪拜磕头，祝好问安；譬如寒冷的冬至，他把那个被儿子赶出家的老奶奶接到我家过节；譬如人人毁林赚钱时他愣是不去偷木头；譬如他不计任何回报给学生补课；譬如他不计成本劳苦给左邻八舍扎针按摩……
　　 而今，年逾花甲的大哥依然身体健朗，精神矍铄。务农行医之余，也常常看看新闻，或军事，法制等节目。与人交谈，常常感叹现在的政策多么多么好。如果有亲朋邻居的说要给上边报灾情求补助什么的，大哥往往训一顿：你看某某地方，那里遭受了xx的灾难，多么严重，我们的这算什么！你看看那些国家领导人都忙成啥样了，我们就不能省省吗……在大哥的影响之下，我们都把仁义、善良、正直、热忱、坚毅、顽强、好学、上进作为良好家风而代代相传。
　　 大哥啊，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过年，很想和你一起，把我们所有的日子，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