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想再活五百年(小说) ——活着的活法
齐源有个大姐,离齐源家只有四里地,齐源常常骑着自行车,悠哉悠哉地去大姐那儿。虽然齐源骑在自行车上,头脑却惯性地运动在自己的思绪里,轰隆轰隆地像火车那样开动着。齐源看着远方,想着自己现在也算是活着,会骑自行车,会感冒,会吃饭,还会上厕所。这就是活着。可总有一天他要死啊。唉,为什么要死啊?死了,不会吃饭,也不用上厕所了,看上去是很美的事。可是他真地不想死。至少能不能让他多活几年?唉,活他个一百年,活他个两百年,活得个五百年。唉,这是妄想啊。可齐源头脑里就这样轰隆隆地开火车似地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事。田野里带着草味的空气,美好的阳光,让齐源舒出一口气,但齐源的内心压着巨大的石头,作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死啊?死了,还要送进火化炉里,那会不会痛啊?他可是从小就怕痛的家伙。唉,没有人死了,火化了,再回来谈谈他的经验。说不定,假装一个死掉的人,回来了,给大伙们讲讲死的感觉,听演讲的人,也许会很多的。
齐源想着这桩美事,想仰天哈哈哈地大笑三声。就像田野的牛那样,抬头看着天,露出牙齿,哞一声叫,就是那种笑意。田里除了牛,还有许多动物,泥地里有泥鳅,蛇,老鼠,草丛间有青蛙,蚱蜢。还有许多他叫不上名的动物。齐源从小就是在泥地里滚大的,他就是知道那时滚在泥地里,很开心的,没有对死亡的恐惧。现在头发白了,他反而怕死了。他很希望能够活上五百年。他前天还听庄上那个书读呆了的熊根土说,现在美国人正在研究长生不老的药。他当场就梗着脖子与熊根土争论:世上哪有长生不老?那都是骗人的,美国人最好忽悠人了,在地球上当个警察,到处维安,其实到处喷射子弹。他当时以为熊根土就是“汉奸!”帮美国人说话。
可是齐源此刻独自一人往他大姐的村上骑去,心里忽地后悔来的不是时候,说不定下个世纪人可真地可以长生不老了。那他多么地不划算?来得早早地却要死。他要是死了,也要到上帝那儿去告状,绝不能让人类研发出长生不老的药,否则他们这些从人间来的鬼就造反,看他上帝怕不怕?
齐源的大姐就住在村口一座二层楼房里,齐源的外甥、外甥女全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大姐与姐夫两个不是很老的老人。齐源大姐今年才六十四岁,但她一身的病。大姐很瘦、很瘦,齐源常常担心大姐突然就没了,所以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去看看大姐。没事就那么聊几句。大姐要是死了,他只能到大姐的坟头跟大姐聊了,还不乘现在能面对面地,抓紧时间聊几句?大姐也常说她只要活到六十岁,花甲子满了就好了。
齐源这儿的人有个说法,没过六十岁死了的人属于“短命鬼,”“短命鬼”是因为做了恶人才会短命的。所以你一辈子做没有做恶人只要看看你是不是短命鬼就可以定论的。
大姐一下子就超出了四年了,再也不会成为短命鬼了。
不过,齐源还是希望大姐能多活几年。
齐源在大道上下了自行车,推着车从一条小道上转到大姐门口,听到大姐大哭大叫。齐源心里一惊,以为大姐与姐夫又吵架了。大姐十七岁就嫁给了姐夫,她说她这一辈子嫁给这样的男人是最大的不幸,但幸与不幸都已经过到老了,齐源大姐的孙女都已经是高三的学生了,还要吵什么架呢?
齐源自行车还没有停稳,就偏头看向大姐家,大姐独自趴在椅子上,哭叫着:“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齐源赶紧支上自行车,紧步进了门。大姐一边呕吐,一边哭,呕出来的全是胆汁水。
齐源倒没有十分着慌,遇事冷静是处世之道。齐源问大姐怎么了?她说从昨天晚上两点就开始呕了,还没有稍停。这一下齐源倒有点慌了,大姐脑淤血,胃病,关节病,全身都是病,是个长年累月的药罐子。齐源想打120呼叫急救车,一摸口袋,手机没带。大姐要齐源去叫一下赤脚医师,给她打盐水,她让邻居去叫了,已经很久,还没有到。大姐的村庄原是四个行政村合成的大村,有四个赤脚医师,齐源说我去帮你叫另一个赤脚医师。齐源说着到门口推上自行车就走。
路上齐源想究竟叫赤脚医师妥,还是打120好?虽然大姐家经济上不愁,但大姐是个从小节俭的人,如果一下子叫120违拗她的意图,她也会骂人的。齐源决定先叫赤脚医师,看看再说,想不到这一叫还差一点点送了大姐的命!
齐源赶到赤脚医师家,那医师刚好在家,听了齐源的意思,就收拾起皮包跟齐源走了。
到了齐源大姐家,医师问也没问,就配置了盐水。齐源扶大姐到房间中,躺到床上,医师要齐源找来一个毛竹桠叉。医师配了三输液袋盐水,挂在桠叉上,吩咐了几句就走了。
大姐挂上盐水,齐源才问起姐夫上哪儿去了?大姐说,他就在家,可齐源没看见。齐源有些不信,如果姐夫在家,不可能看着她呕了好几个小时也不过问,可齐源到大门口,就见姐夫从厨房中出来,原来他真的在家。
齐源大姐家的厨房是农村中常见的在大屋旁另批出了一间房子。齐源到厨房里,姐夫到厨房里,与齐源说,齐源姐姐太会骂人了,她骂人还要手指头点着他鼻子骂,骂得非常苛毒。齐源估计大姐与姐夫是吵架了,但齐源也没有多言,就回到房间里照看着大姐。
大姐说要吐了,齐源拿面盆放到床上让她吐。大姐说想喝点米汤,心里燥得慌,齐源到厨房里,打开一只罐子,只见米汤,下淀上清,好像是汤泡饭的米汤。齐源又回房对大姐说,那米汤与白开水没什么两样,大姐就说算了。
稍停了回,大姐呼齐源,不会滴了。齐源看看输液袋里的药水还是满满的,齐源将输液管上的滑轮滑动了几下,还是没有滴下来,就用大姐手机给医师打电话。电话那头很吵,没有听清医师说什么,好像是滑动下滑轮。齐源又滑动了几下滑轮,但还是没有滴,又给医师打电话,医师说很快就赶过来,要齐源耐心等待。
齐源焦急地看着输液管里的药水慢慢地往下空下来,心里越来越急。
姐夫也赶到房间里,他个头比齐源高,伸手捏着输液袋,查看为什么不会滴?左看右看,发现原来这一袋已经没有输液了,是另一袋映过去,看上去还有的。姐夫赶紧换上另一袋,可输液管中有一尺来长的空管。姐夫说有空气进去了,怎样排出来呢?他捏来捏去,忽然那一尺长的空管不见了。姐夫说空气进入人体了,齐源不知道空气进入人体有什么危险。医师也赶过来了,姐夫就一个劲地对医师说,齐源没有照看好,空气进入人体了。医师就指责齐源办事这样马虎?
说实在齐源的脑子里还在开火车那样的轰隆轰隆地响着,还没有回到现实生活里,可这件事确是他没有办好。齐源只在心里祈祷,但愿大姐今天顺顺利利,万一出了事,不要说外甥他们不责难,他自己也会自责半辈子的。
但大姐只是说冷,有点冷,没有别的反应。医师见没有大问题,又告辞走了。
医师刚走,大姐脸色越来越青,下巴抖着,打着冷颤,一个劲地叫冷。齐源从另一房间里抱来另一条棉被,压到大姐床上,又替她掖紧,她还叫冷,要热水袋,可这一季节还是秋季,还没有开始使用热水袋,热水袋不知放哪儿去了。大姐又叫齐源替她找顶帽子,齐源到柜里找,柜里堆满了衣裤,帽子也没有找着。
大姐一边叫冷,一边骂姐夫,齐源与姐夫就上楼找热水袋。齐源没有找着,就匆匆下楼,看情况是不是要赶紧打120?
齐源到楼下大姐叫着受不了了,将针拔掉,肯定是医师的药水不对头,她整个人抖起来了。齐源打电话赤脚医师,告知情况危急。
医师还没有赶到,姐夫找到了热水袋,充上了电。医师赶到时,姐夫就说肯定是刚才空气进入人体了。齐源心里异常难受,自己办这点小事也没有办好。可他仍不知齐源头脑里老是缠绕着对死亡的恐惧,老是想着长生不老。
齐源今天本来是相前来跟大姐聊聊天,稳一下心头的纠缠,没想到惹上生命之抉择。
医师说不是空气进入人体,空气进入人体没有这样简单的,是冷热伤寒,过半个小时人会安静下来的。医师虽然这样说,可齐源心里难受,看着大姐,默默地替她祈祷,千万不要今天死,无论什么时候死,今天不能死,今天大姐就这样死了,齐源就成了“杀人犯了”。
眼看着大姐叫妈,叫难受,齐源涌出了泪水,要真的死了,大姐就没了,齐源再自责也换不回大姐的生命。
慢慢地大姐稍安静下来,医师说待一会儿可能会热得要命,但没有大问题,见大姐稍安后,齐源也松了一口气。
大姐挂了盐水,齐源照料她喝了点米汤,比先前要好了许多。
齐源吃了饭就回家了,想到自己一时思维短路,将另一袋的药液当成这一袋,越想越后怕,回到家就上网问几个网友,输液时空气进入人体有什么关系吗?她们回说会有生命危险的。齐源上百度查了下,吓了一跳:空气进入静脉后,沿各级静脉首先被带到右心房,再进入右心室,随着心脏的跳动,使空气与血液混合成泡沫状,并随血液循环到全身,进入肺动脉,可阻塞其分支,使血液不能进入肺内,引起严重缺氧而造成死亡。
稍后齐源又赶到大姐家,大姐比上午稍好了些,她与齐源说一方面她是洗澡冻感冒了,另一方面是家里吵架,她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了。齐源劝她,人说走就走的,吵什么架呢?
大姐就为堆放一堆柴草的事与姐夫吵起来的,那是多么小的事?但他们两人一辈子就会为小事而争吵。
唉,人活着这么难,可人人还是喜欢活着。
齐源劝大姐一点小事不要计较。
大姐就骂姐夫是个苛毒的人,今天他就是想看着她死掉的。
齐源劝大姐,今天还幸亏姐夫发现是另一袋子的输液映过去的,否则还真地没命了。
大姐说还亏他?笑话了,他就是没安好心,就是想看着她死掉的。她半夜就吐了,为什么不起床去叫医师。
齐源劝大姐,就将人往好里想吧,姐夫今天确实还是有功劳的。大姐就认定是姐夫苛毒,巴望着她早点死呢。齐源正与大姐聊着,姐夫在窗外听到了大姐的指责,就气汹汹地赶到房间里,黑着脸骂大姐,没良心,要不是他发现得早,早没命了,空气进入人体是没命的。
齐源微笑着对姐夫说道:“是的,这是我的过错!”
“你有什么错,你没错,要不是你来,到现在也没人帮我去叫医师,他就是看着我死了,也不会去叫医师的!”大姐骂着,就要齐源扶她起来,准备与姐夫大吵一架。齐源劝大姐静养着,又将姐夫推出了门外。
齐源在大姐家吃过晚餐,才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回赶。唉,人活这一辈子好累,累了,还是想多活几年。
活着,还不如悠哉悠哉,还计较什么呢?
齐源在生活里是个吃得起亏,又不肯与人争名夺利的人,他就爱在头脑中看着天,看着地,想活他个五百年。
可迄今人类也没有人活上五百年啊。
悲啊,悲啊,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