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花开的声音(散文·家园)
我是个十分彻底的,固执得没心没肺的人,一直自喻为稻草人,这种严重的空心状态持续到中年。直到有一天,我的天蹋下来了,没有人帮我顶着时,我才知道,做一个稻草人是很失败的一件事。从那时起,我开始往空心的身躯里填各种各样的东西,当我有一天再笑着出现在人群中时,我大气地自信地淡定地立正,有人送上一句:稻穗开花了。
话说做回实心的稻草人后,有一天我在“在广东枝江籍群英会”里,突然捡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前夫本家叔叔,细节不必详说,年轻的叔叔是个上知天文地理,下对企业管理与茶道黯熟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在他循循善诱地开导与隔三差五的美文诱惑下,竟然有勇气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前夫的失败婚姻,与前夫的家人互动也多了些。
离开生我养我的家乡有整整20年了,漂泊在异乡的辛酸不言而喻。儿子时有回乡探望我的父母与他婆婆爷爷,三年前他爷爷离世,两年前“三八”他婆婆也相继走了,儿子参加完婆婆的丧事后回到东莞,带回一包腊猪脚,腊鸭,腊肠,一罐封好的猪油和一袋子扎得漂亮干净的咸菜。那是前夫大嫂专门带给我的,看着那一堆朴实的家乡食物,我心里突然有堵得难受的慌乱。
在经过小小思想斗争的犹豫后,我从儿子那讨来了大嫂的电话号码,避开他躲在房间拨通了大嫂的电话,我只弱弱地叫了她一声,她马上欣喜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来不及向她客气地说感谢送给我食物的话,她却一个劲地夸我将儿子抚养得很出色,还说我为他们常家立了大功。那刻我在脑子里飞快搜寻她的影子,我竟然记不起跟她有十几年还是二十年没有见过了,竟然在记忆里重复再现的,是她坐在雨天的家里纳着鞋底的剪影,是她在土灶前为一大家人忙碌的身影……大嫂仍在电话那头乐观地讲述着一件件故乡我未知的一些事,想起大嫂智障儿子的现状,我及时安慰了她几句,她淡然地反过来劝导我“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想清楚了就过不下去了,糊里糊涂过,好好把今天过好,人生就往前走了……”我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农村妇人,一个儿子发病时眼睁睁看着亲人们殴打制服,然后将他捆绑,差不多一个月要往精神病院送一次的母亲,对人生的理解是这般豁达与透彻。她没有记恨我当初义无反顾地提出与她小叔离婚,仍是心无旁鹜地当我是她的姊妹。近20年来荒芜在我心里的那份内疚,终于在这个春天释怀了。
清明节的早上儿子起床便对我嚷嚷“我昨晚梦到婆婆了,她在给我做饭。”只是儿子的那么一句话,让我整个上午都魂不守舍,在空闲的时刻那么不由自主地想起已故的婆婆大人,临到午休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地去买了些香纸水果,如此虔诚地第一次在遥远的他乡,与儿子一起祭拜婆婆。
我在洁净的思念里,在微微拂过的春风中,在面对独放的白色的一帆风顺前,慢慢想起了与婆婆有关的青春岁月……
前夫世家都是地主出身,婆婆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人,与她相反,公公却是当地有名的老教书匠,但在我与婆婆数得清的记忆里,他们从没有争吵过,婆婆总是在忙家务活,标准的相夫教子女人,公公永远是穿得干干净净地戴着副眼镜,不是看书就是教侄女作业,一大家人在一起时,婆婆总是笑眯着眼不时从这屋里搜出几个苹果,从那屋的床头柜里翻出些隔年的柑橘来,其乐融融就在她的走进走出中漫延着。
第一次跨江坐船去见婆婆时,应当是九一年的冬天,我当时是江口幼儿园的老师,那一面,如此深刻……当天下着大雪,没有车能进到村里。雪埋到半尺多厚,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步行到婆婆家时,我的裤管里的雪水已化,鞋子全湿了,内心的懊恼与年青的骄横全写在脸上。婆婆赶紧找来小姑子的衣服和鞋子,打来热水给我泡脚,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呵护。当我脚泡得舒舒服服时,我便大呼小叫让前夫去倒掉洗脚水,这种事在地主世家应当是万万要不得的,婆婆听到我在埋怨时,陪着笑脸端起我的洗脚水倒了。那晚睡在婆婆新铺的床上,闻着带着太阳味道的被子,是从那一刻开始吧,我有些喜欢婆婆了。凌晨我起来上厕所,婆婆住在隔壁,听到我拉灯的声音马上起来作伴,说实话,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是在下着雪的冬天的农村,一个人去房间外上厕所,我真不知有没有勇气。在穿过厨房时,我意外地看到了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婆婆说那是怕我一个人夜里起来时害怕专门为我点上的,那盏灯在雪夜里摇曳地跳跃着,轻妙曼舞着,在渐至淡远的岁月里,它是那般温暖地与婆婆同在,它的美丽淳朴,展示着一个妇人的爱,多少年后,依然完整。
这一回离开婆婆家时,雪正化,出奇地冷,婆婆特意给我装了一罐子自泡的青辣椒,当船至江心时,脚冻得麻木,刺骨的冰凉如同刀子般在全身划割。我再也顾不上矜持了,用手抓着一条条辣椒就着江风吃进去,那个辣啊,爽得如同一团火绕在周身,让我忽略了寒冷。如今我已永远无法弄清,婆婆是否也经历过如我一般的寒冷,才想出泡椒取暖的法子,才让我在冬天里如此铭心地将一罐泡辣椒封存在回忆里。
婆婆信佛,是我嫁入他们家一年后才知道的,那是我在他们家过第一个春节,于年二十九就去了隔河渡水的远安县,据说当地信佛的人都会在那里吃上15天斋饭,我对她的行为是很不屑的,本来热热闹闹的春节,因为她不在,我还要在家服侍一家人穿衣吃饭,长这么大在自家妈妈身边,我哪干过这些事呢,直到我们上班,婆婆都在山上的庙宇里陪着尼姑们。后来从大嫂那我才知道,婆婆本来可以选其他的日子吃斋饭的,她是为了给我锻炼的机会,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创造条件,而今当我时有被评价为“下得厨房”的得意时,也是有婆婆放手的功劳的。
婚后不久我出了车祸,婆婆得知后,又去了庙宇,给我求来了一些红色的布字符,说是为我们选定的“释女父母”婚期我没有按风俗去做,冲撞了神仙,我任由着她在我的枕套里,衣服的贴身处都用针线仔细缝上,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我都平平安安了。不过我是无神论者,在偶尔看到婆婆点灯火烧香纸念佛经时,我有时忍不住说上一两句:这世上哪有什么菩萨神仙啦!不如把敬神的钱用来买些好吃的。婆婆就这样回应我:信者有,不信者无,心善就会受到保佑。
儿子快出生的前两日,我从乡下请来了婆婆,指望她能在月子里照顾我,她在我家里洗衣做饭,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是当黄昏来临,我不允许她在家里供神烧香时,一向温和的她却执意收拾起行李走了,这是我和她婆媳缘中唯一的一次怄气。我自认为,她吃穿不愁,一生都不用下地劳动,有什么非要去将所有的心思花在信佛上呢。儿子的满月宴上,婆婆没有来,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很少到婆婆家走动。我以一个知性女人的身份自居,让我与她之间的代沟越来越深。
半年后与我同年的小姑子失踪了,听说婆婆病倒在床,我回去探望过她一次,她极憔悴,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眼窝深陷,眼光无神,大嫂为了照顾他们,搬到一起来住了,看着婆婆的样子,我还是万分疼惜,暗下决心要想法找到小姑子。我去了小姑子的单位,去找姑爷了解她最后的情况,去与小姑子一起外出的女友家找线索,然,都是徒劳,再后来,我来了南方,与前夫了断了婚姻关系。
此后很多年,我几乎封锁了来自婆婆家的任何消息,那是近二十年的与婆婆一家的空白。
直到近年来前夫患病,转辗从同学及儿子那听到一些关于他们家的近况,龙凤胎的大哥大姐均患同一种病,姐夫脑肿瘤,大哥的儿子完全无行为能力地疯掉了,一年中几乎有半年是在精神病院中渡过的,小姑子于前两年回到了老家,至于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理解婆婆为什么信佛了,对于一个终生为家人操劳,与丈夫无共同语言,四个子女中两个长年患病,一个失婚,一个单身失踪的妇人来说,还有什么办法能佑她一路晴天呢?
婆婆走了,在两年前的“三八”妇女节这天溘然去世,在她多难的人生中,我也曾在她心口上划过一道伤痕,今年的清明这天,看着儿子裸着上身在阳台上虔诚地为公公、婆婆烧香焚烛,那满天飞舞的烟灰中,夹杂着我做回实心人后无法形容的悔恨,我终是没有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去看望过他们一次,细细回想,与他们短暂的家人缘,我也不曾为他们付出过什么。今日重拾记忆中的花絮,唯愿公公、婆婆在天堂里能展眉欢颜。
积压在心头的不安与悔意,在本家叔叔开门见山的宽宏大量与开导下,终于在断断续续的写写停停中安放,我希望有很多我无法用文字表达的东西,逝者都将原谅我年轻时的过错,谨以此文祭念婆婆大人。
感谢儿子,大嫂,与本家叔叔,他们让我能直面那些带着尘埃的过往了,并且懂得珍惜与父母的今生缘。五月中旬,迫不及待想回到故乡去看望我年迈的父母。都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要说,只要人生有希望,心念不灭,在每一个时段,都会开出不同的花。
你有听到五月的稻穗开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