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阴影(小说·家园)
一
被面目模糊的什么人追踪着,沈童先是躲在一堵低矮剥驳的土墙后,须臾,开始向长长的土坡,苍黄的田野奔跑,跑过一排枝叶飘零的植物,又一排,直到看见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居住过的小村庄,村口那棵常用作捉迷藏的大槐树,树冠灰黄,心底深处隐约有个声音传来:这些都叫农药给毁了。一伙人零散在树干前,神情漠然地朝这边张望,忽地冒出一条黄毛小狗往身上扑来,他们全不记得我了?沈童呼叫:我是童童,快救我!却发觉自己嗓音嘶哑,发不出声来,心下一急,醒了,小腹胀得难受,迷迷糊糊爬起床,随手抓起一件乳白色、上面撒有淡紫色小星星的睡衣往卫生间去,没看表,应该是凌晨五点左右,沈童习惯在这个时间醒来,小解后再眯乎一会儿。
睡眼惺忪中,沈童蹲坐在马桶上,感觉有什么细细凉凉的东西掠过脚面?张大眼,天!一只两寸多长的“千脚虫”刚刚离开她赤裸的脚趾头,那边,还有一只,又一只。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地上乱窜着。惊惧猝然张紧了全身的每个毛孔!天,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千脚虫”结集来夺魂了!
意识模糊前,沈童脑海里出现了一张因扭曲变形而显得异常狰狞的面孔:稍稍泛黄的寸发齐整地向后梳理,方脸宽额头,肤色偏黄,戴副本色边框的近视镜,鼻梁挺正,嘴唇稍厚,唇边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走起路来步履不疾不徐——那个男人,那个年近四十依然保持着青春派头的男人,有回午后,沈童因为业务上的事去到他的办公室,发现他镜片后的眼神迷离别样,没等她开口说话,他猝然起身离开座椅拥她入怀,她先是僵住,继而奋力挣脱了。
次日,他找上她万分真诚地道歉,言称昨天喝多了酒。中年男人是沈童的上司,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他有力的臂膀,温热的怀抱,呼吸间微微的酒气依稀留在她的意识中,让她忐忑,她是个敏感的女子。如果可能,沈童今生今世愿意敬而远之和他保持距离。哪曾想,她竟然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他竟然要置她于死地吗?沈童摇了摇头,有些将信将疑。
他夸过她聪明,在她用一张简单的阶梯式表格把重要客户的信息提要给他作参考的时候,他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脑勺,长辈对晚辈式的。他比她年长8岁,但他挂在唇边貌似温情的笑,常让人忘了他的年龄。
混杂着来苏水味、煮方便面味、人体味等等言语说不清的难闻气味不时袭进鼻孔,脑袋发蒙,思绪纷乱,飘忽在脑海里的全是些骇人且不堪入目的图景:某高官雇凶杀情妇、变态狂强暴幼童、自制炸药在敏感地带引爆,谋划出阴招损招的多是男人;抑郁、歇斯底里破口大骂、死缠烂打的多是女人。结论是:这世上,女人也许能够做到恶毒,但卑鄙的永远是男人。
二
那还是半年前的某个早上,天色阴郁,灰蒙蒙的空中飘着细雨,玻璃窗上积了层雾一样的水汽,沈童起得早了,昨晚和丈夫通电话,他问她什么时候能过他边,说要请她去离部队不远的镇上吃鱼,新开的鱼头馆,做的鲈鱼特别好吃。
放下电话,沈童心里有种说不清滋味的感伤,她和丈夫是高中同学,他考上军校毕业后在南海当了军人,两人每晚电话短信互报平安,感情蜜般粘粘乎乎。再有一年丈夫就退役了,他不想回北城,但还没定下来去哪里发展,到时候看吧……沈童心事重重地翻着微信页面,偶然注意到微信空间展示心情感受的多是女子,或许女人的心思更细微,渴望更深吧?边胡乱想着心事边吃下一大堆瓜子仁,写字台底好多瓜子的碎屑,清理了一番她对着镜子穿衣服,镜子中的那张脸矜持、清淡、忧伤。沈童对着她,努力出一些欢欣来,收拾停当后去到安全通道扔垃圾。离上班时间尚早,沈童懒得返回屋里了,临时决定走一层楼梯下去,在八层乘电梯,哪知这一走便走进了一个悬念。
住进这幢十三层的小高楼后,基本上都是乘电梯上下,很少走安全通道,一阶阶向下走着,沈童的心情有些异样,迈着有些飘的步子,几乎觉得是好玩了。记得某天去参加一个同事家小孩的“满月宴”,特意换上了一条齐膝长的紧身裙,海洋蓝色,外搭乳黄小外套,是丈夫送的生日礼物。在她28岁生日的前一天,快递到家的。同科室的周大姐请假伺候因脑干出血、做了手术的老爹去了,那段时间档案室只有沈童一人在岗,丈夫期盼她去南海过生日,她不便告假。南海的风景不错,鱼虾新鲜,战士们自己种了好多菜蔬,还养着一群鹅,鹅蛋大得一只手掌心握不下,最好玩的是夏天的黄昏在海边游泳,游累了躺在海滩上,饱吸了阳光温暖的沙细傩躺上去比床还舒服。沈童一步一遐思慢腾腾往下去,走到九层拐角处,忽地闪见八楼出来一个熟悉的翩翩身影。体态潇洒,步履从容,腋下夹个棕色皮夹,他习惯性地用手向后梳理了一下头发,那不是副行长刘之旋吗?他家不是住在七层吗?
信业银行大楼是近几年才交工使用的,大部分住户搬迁进驻不到两年,沈童买了九层的小户型,四十多万元,她和丈夫结婚不到两年,没多少积蓄,双方父母帮他们付了三分之二的房款,装璜家时,丈夫指不上事,全凭堂弟沈心帮忙。沈心比沈童小一岁,小时候老抢她的东西,连奶奶给她买了顶米白瓜皮凉帽,他也眼馋得不行,硬撑着戴在他的圆脑袋上冲她挤眉弄眼做鬼脸,堂弟小时候长得圆头圆脑,一笑两酒窝,就是太顽皮了,不是往大人的鞋子里灌冷水,就是抓了青蛙剥皮吊起来吓唬,屡揍不改。没曾想长大后人模人样学规矩了,他买装璜材料,盯工程进度,在银行住宅区出出进进的,碰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喜欢他笑眯眯自来熟模样。
副行长刘之旋提到过信业银行招聘时,让你那个弟弟应聘的话头,但刘之旋不是住七楼吗?他特别讲究“风水”,迷信“七上八下”。
沈童在信业银行信贷档案室工作,行里的人都称她“活电脑”,全北城注册公司一千余家,和他们银行有过业务关系的近七百家,重要客户四百余家,哪家的产品市场前景看好,哪家管理制度严格,职工上卫生间都得轮时段;哪家签过伪合同、有不良贷款纪录等等,沈童在整理、装订档案时作了个概览,竟都能记起一、二。众人夸赞,沈童也有些惊奇自己的记忆力了,可能和小时候被母亲盯着背唐诗有关。
刘之旋分管信贷,断不了和沈童要客户的档案看,她常去他的办公室,那次“醉酒事件”之后,表面上什么都没发生改变,但有几根神经出现了紊乱,比如:她在他面前丧失了某种矜持;再比如:她和他说话的口吻较前随便了。见刘之旋办公室的茶几上放着只小鱼缸,里面养了三条小红鱼,一株水草;办公桌上装个假山模型,注了些清水,还丢着几枚“乾隆钱”,办公桌对面文件柜的顶端,搁着一只骏马凌空的铜雕。沈童不解,问:搞这么复杂有说法吗?
上周回老家给我父母选坟地了,听了风水师的讲解觉得有道理。这算是给自己布置的风水。刘之旋眯眼、浅笑,神情自得。
风水那么重要吗?
当然。风水是门学问,凝聚着哲学、美学、地质、生态、心理等精华,中国历代都讲究风水。诸葛亮、刘伯温都是因为深谙风水之道名垂千古的。
崇尚风水,选了七楼住宅的刘之旋怎么大清早从八楼出来?完全是下意识,沈童屏息敛气停住脚步,往靠近墙的地方躲了躲。
刘之旋好像先抬眼往上瞟了瞟,才顺着楼梯往下去,他穿的是休闲式轻便皮鞋,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估摸着他离得很远了,沈童才心有疑窦去到八楼楼梯口,乘电梯下行。
出了楼门,天色放晴了,地面上还有些湿意,沈童深呼了一口气,远远地,见刘之旋站在他那辆半新的白色别克车旁打手机,嘴角挂着惯常的似笑非笑,目光似乎往这边撩了一下,沈童下意识和他摆了摆手,算作招呼。他却低头专注于通话了,那样子,是根本没注意到她是谁。
三
大清早的,刘之旋何以衣冠楚楚地从八楼的安全门出来?一团疑云浮上心空。八楼西也就是沈童的楼板底下住的是一位人称“董太”的妇人,中年发福,肤白面净,烫着波浪型短发,六十多岁了,偏爱穿红着绿,董太养只叫“仔仔”的小狗,那小狗也被她今天一个黄肚兜,明天一件蓝马夹,脖子里系朵花,耳朵上结条丝带装扮得怪模怪样的。董太常牵着小狗在小区遛达,像马戏团的演员出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因为她比一般妇人高大,腰又粗,哈腰时身体笨拙得像只大猩猩,有意无意吸引了众多的眼球。其实更招眼的不止是董太的猩猩状,还有她先声夺人的一张厉嘴,住在她家底层的一对年青夫妇,男的是出租车司机,有正上学的小孩,晚上睡得早,夜晚十一、二点,楼顶上常闹出些可疑的声响,不是狗爪抓地板,就是弹球之类“铛啷……铛铛啷”的滚动声,甜香的梦被惊扰得七零八落。男的找过董太,最初董太还客气,解释说是“仔仔”玩钢球了。后来再去找便闭门装聋作哑,不理不答了。告到管委会做工作,董太振振有词:那个时间,我早睡了。小狗爱玩什么我哪知道?况且,人有人权,狗有狗权。在自己花钱买的房子里闹腾,又没去别人家。
这话说得男人火了,作势踢了小狗,董太支使“仔仔”用狗爪在人家的出租车门上划出两条白道子。口口相传,对董太的蛮不讲理整幢银行大楼都有所耳闻。她家雇了个做钟点工的保姆,每天帮做午饭,顺便清理卫生。董太闲得无聊,和小狗“仔仔”到处惹事生非。可即便“仔仔”惊扰了刘之旋的晨梦,以他的涵养,也不会去找董太理论吧。至于东面住着什么人就不清楚了。
这个问题在两天后,沈童碰上董太溜狗时就搞清楚了。下班后,沈童一般不和同事应酬或是闲聊,匆匆回到家,随季节不同换一身浅蓝或是淡黄色运动装,去小区后面的草坪上散步,草坪一角相邻着长两株紫桐树,花开过又谢了,枯萎了花瓣纷纷扬扬往下落,沈童有意识地绕开落英纷飞的地带,生怕有什么飞虫鸟屎冷不防地掉下来。记忆尤深的情景是,小时候和堂弟们在乡村的大槐树下捉迷藏,她悄悄躲在树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出,忽然,有尘埃状的小玩意儿从树上掉下来,砸在她裸露的胳膊上,定睛看时,那玩意儿变成了小“千脚虫”,无数条细腿一齐伸开,往她的短袖里窜去,沈童吓得“哇哇”大哭昏过了去,堂弟找来了奶奶,揪耳轮、掐人中她才醒过来。那时她6岁,堂弟5岁,和面临的其它危险相比较,沈童总是更恐怖于小小的缥缈的异体。
漫不经心地走了几分钟,叫“仔仔”的小狗带着一路轻微的铃铛声跑到沈童的脚边东闻闻,西嗅嗅,她俯身弯腰摸了摸狗狗的脑袋道,你好。狗伸出前爪搭上了沈童的手,她和它握了握。“仔仔”是只漂亮的小狗,毛色干净,瞧着人的眼神温顺而恭良。
离开“仔仔”,沈童扬手作个再见的姿势,向前小跑了几步,小狗追着她跑。叨她的裤脚,扯着她向另外的方向去。
仔仔。别闹。董太在后面喊。
沈童停下来,夸了几句“仔仔”的乖。
女儿买的,怕我孤单。养了三年了,是个没良心的,你指东它偏朝西。见沈童神情面露不解,董太补充说:我眼睛花了,晚上太阳下山只能看清人影看不清眉眼了,给它做衣服费心花力气,它就是不爱穿,变着法儿和我闹,佯装熟睡,要不就是跑到阳台上紧靠着墙不让给它穿。
想像着“仔仔”贴墙而立的滑稽,沈童禁不住莞尔一笑,她想说,小狗毛色顺溜,戴只小小的银色铃铛就够了,裹那些肚兜、马夹的反而怪里怪气。但忍着没说,怕招惹不必要的口舌。
要是只母狗就温顺了。董太自语。
沈童若有所思问了句:阿姨,您女儿不在咱北城工作吧。
大学毕业留在北京了,说扫马路也不回来。
您不跟女儿去?
过几年再说吧。去了住不惯。人多车多,出门办事坐地铁,满街没个熟面孔。
平时就您一个呵,对门住着谁?
对门?不太清楚,说是银行谁谁给老人买的,老人不想住高楼。其实,住惯了觉得不错,眼亮,空气好。
前两天,我看到刘副行长从八楼出来,他和您熟吗?沈童脱口说道。
什么行长?我不认识。董太摇了摇着满头波浪,人老眼拙,认不下人了。她一头深棕色短发色泽自然,应该是高级染发剂染的。沈童想。
和董太交谈过后,就把看到刘之旋要八楼出现的事忘了,或许,坐反电梯了,下按成上了,这是常有的事。
四
隔了一段时间,是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沈童在厨房煎了俩鸡蛋,又把打好的豆浆盛进碗里,加几片面包就是早餐了,丈夫每年一次探亲假,回来走亲串友呆不了几天,平时家里只有沈童一人。她用餐极简,刚要把鸡蛋摊在面包片上涂些辣酱,一抬眼,忽地望见一条“千脚虫”从“滴水观音”的花盆边往客厅中央窜,眼看就要窜到林立着、和墙一样高的相片底下了,沈童立刻汗毛倒竖,冷汗从头皮深处渗出来,湿了鬓角和额头,她求助似的看了看四周,屋子寂静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还有相片上那两个表情欢欣,无视她胆颤的人儿。相片是婚后不久,她和丈夫在乡下老家拍的,长着一片杨树的小河边,他托着她的腰冲河面清澈的流水微笑;摘了朵淡蓝色的花,他帮她挂在左耳后,沈童留着齐肩直发,很少佩戴发卡之类的装饰;两人在河水里嬉耍,他挽着裤腿,而她的花裙下摆全湿了。平素丈夫多穿军装,浅绿色衬衫、深绿色外套,同色稍亮的领带,头顶国徽庄严的军帽,显得英姿勃发,换了白衬衫蓝长裤的便装像换了个人。亲朋好友都说他们两人极有夫妻相:都是修长的身材,都是骨感而棱角分明的眉眼;都有些不苟言笑,笑的时候牙齿洁白一脸真诚。快了,快了,再过一个四季轮回去,丈夫退役,大事小情就有他担当了!和丈夫的肖像对视了一会儿,终于定神了,沈童慌乱地找到手机,要通了堂弟沈言,叫:快!快过来,有条“千脚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