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姥姥家门前唱大戏(散文)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这是儿时最熟悉的一首童谣了。
唱大戏,是旧时年节的习俗,一般在过了春节以后,初四五就开始,一直到正月结束。也有更持久的,要唱到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跟春社连接起来了。那可真是春节期间的盛事!
唱大戏总是跟祭祀相关的。
在冀东南平原地区的大村镇里,年节里的祭祀最多,也最隆重,传统称之为“庙会”。庙会往往以某一神明的生日为纪念日,聚集各路信众,开展祭祀活动,也自然少不了请上几个戏班子,唱上几天大戏,热闹热闹。村镇大了,寺庙也多,一个接一个的祭祀活动和一天一天的大戏,会持续一个正月或者更久。我所知道的,我们村有路神庙、玉皇庙、奶奶庙等。路神庙是祭祀“五路神”的,也就是我们目前最崇拜的财神,他的生日在正月初五,于是初五这一天,我们村就正式“起庙”了,当然,唱大戏也就此拉开序幕,一直到玉皇庙庙会开始。玉皇大帝的生日在正月初九,玉皇庙庙会就在初九起庙,几天大戏唱下来,这就到了元宵佳节,跟元宵节的庆典活动连接起来。而后,各路神仙轮番上场,大戏也就一台接着一台唱下去,把个年节装点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祭祀又常常在农闲时节。
农耕时期的中国,在春节期间正值隆冬走向初春,是长时间的冬闲后,准备新一年的耕作时期,人们不免要早早出来,活动活动筋骨的。再说了,唱大戏自然少不了看大戏的人,看大戏的人如果忙于生计,并无看戏的闲暇,那戏就是唱得再好也是没戏不是?还有,旧时农村的戏班子也大多是农民的组织,俗称“草台班子”。他们也是农民,平时也要务农,他们也得有充足的时间拍戏,唱戏。他们在冬天农闲时聚集拍戏,年节出来赶庙会演出,一来凑了热闹,二来还可以省下家里的嚼谷——到哪里唱戏哪里管饭吃,而且,还能在农闲时挣个油盐钱贴补家用,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农闲时节最适宜走亲访友。
正月里串亲戚,初一走本家,初二是女婿给老丈人拜年,初三是外甥给姥娘舅拜年,初四以后就是亲戚朋友之间的串换了。村里起庙会,唱大戏,又来了亲戚朋友,那就再热闹不过了。家庭主妇准备饭菜,当家人吆五喝六张罗酒宴,老人孩子提着马扎,拎着板凳,扛着椅子,携着蒲团,呼朋引伴,闹闹嚷嚷向戏园子开进。当家人是不看戏的,他们要招待客人,得跟客人们拼酒量,得留下主人待客的好名声——谁家没有把客人灌醉,那就是没把客人照顾好。等到春日西斜,白天的大戏散场了,人们纷纷回家准备晚饭的时候,人群中自然也会掺杂着推车挑担牵毛驴的客人,他们大多喝得醉熏熏的,挎着瘪下去的花布包裹,满脸通红地跟一样满脸通红的送行者拉拉扯扯絮絮叨叨没个完。后来读了晚唐诗人王驾的《社日》,说:“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亲切,逼真,那场景简直是太熟悉不过了的!
走亲访友孩子是最显眼的。
在走亲访友的队伍中,孩子是最显眼的。他们个个穿着新衣裳,姑娘戴花,小子放炮,前呼后拥,上蹿下跳,把笑闹的声音从一个家庭传向另一个家庭,从一个村子带到另一个村子,又跟另一个村子的笑闹声音汇合,然后一直传向九霄云外去。看大戏,张罗最早的是他们——一大早就吵着闹着没个闲;到戏园子最早的也是他们——得早早去占个好地方,不惜打架骂街争地盘;当然,戏园子里最热闹的也是他们——台上台下乱窜不说,打闹的声音能盖住开场的锣鼓点儿。
孩子们好像并不是来看戏的。等到大幕拉开,大戏开场,你再看看这些孩子:最小的,攥着拨浪鼓偎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稍大的,倚在爷爷的腿边啃食甜杆儿、甘蔗;半大小子半大丫头们早飞到戏园子的外面去了。他们不喜欢满脸油彩的生旦净丑,也不喜欢舞台上的唱念做打,不懂剧情,不会戏文,甚至根本也分不清什么是京剧、评戏,还是河北梆子、河南坠子,弄不明白《三娘教子》《四郎探母》《武家坡》《六扇门》《七仙女》《八王会》,也很少理会什么武大郎潘金莲、陈世美秦香莲、薛平贵王宝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全部在戏外,在戏院子的外面。半大小子们比赛谁的炮最响,半大丫头们比完花衣裳,再比花卡子、花帕子。卖糖葫芦的,卖薄荷糖、哈哈糖的,卖纸扎灯笼的,卖泥人儿、泥哨子的,早在戏园子外面等着这些孩子们兜里的那几张压岁钱了。
最神奇的是一毛钱就可以买到的一支翻花,那简直是太神奇了。用两只小竹棍儿绑在两张硬纸片上,翻转过来,就会从里面翻出两层、三层,有的甚至可以是四五层之多的各色纸花来,更加神奇的是,你在手心里一磕,那纸花还会立马改变了形状和颜色,变成另外一朵纸花,再磕,再变,居然可以变换十多种形状和色彩,比万花筒好看好玩多了。
文革时期,村里的寺庙都给拆了,庙会自然也都不再起,但唱大戏还保留着。戏园子就设在奶奶庙,戏台子就搭在大殿上,只是,皇姑奶奶的泥塑早已不知去向。唱戏前张罗的依然是孩子们,抢地盘也依然没有停止过,吵闹还是不断,可大戏开场后,孩子们都开始安静地听戏了——民兵们挥舞着长长的竹竿子,不远就一个,谁也不敢造次了。戏台上,提篮小卖的是李铁梅,智斗敌顽的是阿庆嫂,打虎上山的是杨子荣,苦大仇深的是白毛女。京剧《红灯记》最棒,评戏《杜鹃山》最美,河北梆子还得说数《龙江颂》,芭蕾舞得看《红色娘子军》。戏文唱腔烂熟于心,人人会唱,人人会演,大队、小队、就连小学校都有文艺宣传队,隔三差五就会演一场。可是,可是,不见了青衣花脸,小姑娘们的花衣裳也少了,小商小贩也没了,那神奇的翻花,也再也找不到了……
改革开放以后,尤其是最近几年,据说有好多地方的庙宇又重建起来,老家的大姐说,我们村的路神庙也都建了起来,而且香火旺盛,庙会也年年起,大戏也开唱了。只是,好多年不在家过年,也不知道那戏园子外面,哈哈糖可有?泥哨子还有?那纸做的翻花呢?……
耳畔又传来那首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门前唱大戏
不叫宝宝(孩子的乳名)去
宝宝跑着去
骑着个驴,打着把伞
光着个屁股,绾了个纂(盘在脑后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