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山阴记(散文)
一
绍兴市环山路上的乌桕树大叶子,哗哗啦啦作响、落地,像拖鞋,说服人们像秋风一样穿着树叶拖鞋,去过一种闲适散淡的生活吧。
我和若干友人随意晃荡。忽想起明代书画家徐渭的旧居“青藤书屋”。在绍兴,热闹的地方是咸亨酒店、三味书屋、鲁迅故居以及陆游写了《钗头凤》的沈园。询问数位路人,皆不知徐渭和青藤。借助于手机导航仪指引,经前观巷而至大乘弄——一条狭窄的小弄堂,即为目的地。
旧居一角,那一丛著名的青藤,像徐渭的替身迎接我。他十岁时种下的那丛青藤,毁于红卫兵之手。目前的青藤,自野外移植而来,表演四百年前那一丛青藤?在对人间风雨、宣纸线条的临摹、体会中,像演员,渐渐进入角色,渐渐长成一卷狂草、一个疯子、一场明代病了的风……
徐渭,明正德十六年(即公元一五二一年)生于山阴。会稽山的阴面、北面,比较冷。苏轼在流放中喜欢去向阳的东坡上劳作,接受充分的光照,很必要,有效果,就成了温暖宽和的苏东坡。徐渭生母乃父亲小妾,早逝。同父异母的兄长待人凉薄。箕豆相燃,骨肉相煎。成人后,入赘为上门女婿。妻病逝,旋即被逐。少年时代即以文名轰动江南的才子徐渭,参加八次科举考试,消磨二十四年光阴,一概名落孙山、成为笑柄。
抗倭名将胡宗宪因功名赫赫而总督浙江,闻徐渭有异禀,遂延揽其成为幕客——陪胡宗宪聊天解闷,替胡宗宪写文章献媚,为胡宗宪出谋划策——像藤缠树。在八股文中不自在的徐渭,终可以借胡宗宪之名放言纵笔,消解仕途不畅所郁积的重重块垒。幕府沉沉,徐渭自负、自得且自傲。“绍兴师爷”这一庞大阵容和悠久传统,又多了一个范例和注脚。但毕竟是藏于帷幕后面的人,那帷幕破了、落了、着火了,一个探头探脑的书生,又如何在这纷乱世界里自主、自处?
明嘉靖四十四年,即公元一五六五年,胡宗宪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徐渭失势。焦虑、抑郁、恐惧,佯狂以自保,却真的陷入精神错乱。清醒后,写《自为墓志铭》,备棺材,数次自杀,手法惨烈但未遂:用利斧敲击头盖骨,血流满面,头骨皆折;将一寸多长铁钉戳进两耳;用铁器击碎睾丸,等等。怀疑继室不贞而杀之,被囚禁。七年后出狱,浪游江南,写诗作文,探索出大写意花鸟画这一崭新的中国画类型。课徒、卖画度日。手推柴门拒权贵来访,大呼:“徐渭不在!有画不卖!”用残生,完成精神独立。
一个反复自杀且杀人的激烈者,绝对不会蹈袭前人,成为谨小慎微的工笔画家。他泼墨,像瓢泼般的山阴大雨,冲洗自我。在狂放中散怀抱,于法度外开先河。郑板桥、八大山人、石涛、齐白石、张大千等等后人,皆受惠于这一山阴前贤的滋养和启示。郑板桥甚至刻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梦想为徐渭守住这一方小园里的月色墨香。晚年,徐渭贫寒之至,“鬻手以食,有书数千卷,斥卖殆尽,帱筦破敝,籍蒿以寝”(钱谦益)。忍饥月下独徘徊。一五九三年,徐渭死于一堆残书旧稿之中,身边惟有一狗送行——那就是郑板桥的前世、原型?
现在,我来了。没看见狗。有白猫一只突然闪过,破开墙角竹丛的墨绿,像飞白——被狂乱中的徐渭捏着毛笔,一掷而出?这旧居,其实只与徐渭童年有关,此后便一直是他人家园。明末,画家陈老莲因敬慕徐渭,在此居住多年以体悟神追。正是陈老莲,把这一小园定名为“青藤书屋”。徐渭自号“天池山人”“田水月”“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天池渔隐”“白鹇山人”“山阴布衣”等等,像当代人的笔名、艺名、网名,隐喻一种世界观。其中,“天池”,即青藤书屋一角的水池,徐渭幼年曾俯察过水中的云影和游鱼吧。天池和青藤,反复出现于徐渭名号,显现出一个无家可归者对童年、母爱的眷恋。
仅仅有两个房间的青藤书屋,形势逼仄。雕花木格窗透漏傍晚秋光。四周,沿墙设置的玻璃柜里,收藏有徐渭各种版本的诗集、剧本、册页。墙上悬有徐渭诗句墨迹:“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当然,这也是复制品而非原迹了,如同窗外那丛青藤,仅仅起着兴发我辈情感的作用。绍兴旅游局没有从当代市场上淘来床、椅,去误导游客想象一种明代的家庭生活,是对的。徐渭不是鲁迅。鲁迅故居里的陈设,与江南豪门大院内的格局毫无二致——假如鲁迅化妆成游客买一张门票进去看了,是什么感受?
青藤书屋山墙外立面,嵌一方石刻“自在岩”,出自徐渭手笔。这面墙因风雨剥蚀而斑驳如水墨,我喜欢。“自在岩”三字,我喜欢。徐渭期望成为自在的岩石,只与青苔、露水、林间的光、鸟鸣,发生一种自然而然的关系,却走了幕客、师爷这一条山阴路——阴影中的路,扭曲的路,可抵达峰顶也就必然通往深渊。在阴影和扭曲中,徐渭以残破之躯、残年,学习一丛青藤,生发绿叶和蜜蜂,向墙外广大的光芒凌风起舞。手握同样一支狼毫,从刀笔小吏复归为书生,必须接受种种的丧失:庙堂上的功名,银库里的月色,自家天井里的爱和灯影……
徐渭终于在砚台这一块最小的山阴岩石上,确认自我,得大自在。“会稽非藏污纳垢之地,乃报仇雪耻之乡。”明末王思任如是说,有根有据。他一定想到了勾践、陆游、徐渭,也想到了未来的徐锡麟、秋瑾、鲁迅?——在大地或素纸上,报仇雪耻。
会稽山以南,龙泉,就是中国铸剑业肇始之地。《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曾特请龙泉铸剑师欧冶子,铸造出五把名剑:湛庐,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清湛的草庐,纯粹的力量,正义的胜利,微弱的柔肠,巨阔的城池……以剑名来言志、抒情,比一支笔更有说服力?
友人让我像芭蕉那样也站在墙角,以“自在岩”为背景,留影——当然,这影子仅仅是我的小复制品而已,没有流传后世以供人想念、传诵的可能性。因为,我没有剑,一支笔也愚钝乏力。
出青藤书屋,入夜。沿河走到鲁迅故居前,大门深黑且紧闭,像一个暗藏吴越秘史的隐者闭口不语。临河而坐,我们说话、吃肉、喝黄酒、闲看。街上游客渐渐稀少,都假装自己不像闰土、祥林嫂、阿Q,也确实不像勾践、陆游、徐渭、徐锡麟、秋瑾、鲁迅。
一条狗卧在河边石阶上,等骨头。像徐渭家那条狗一样,都懂得人间的苦、辣、酸、甜、麻、咸、臭,喜、怒、哀、乐、悲、恐、惊。所以,这条狗不看我们,假装在听水声。
二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很近。
一个书桌,立在三味书屋的小角落里,被绳子圈了起来,避免游客凑近,就显得孤独。杰出的事物必然孤独,像会稽山那样孤独于南方——“山水自相映发”。其他桌子就比较自由、舒服,因无名而自由、舒服。那一个杰出的桌子,被少年周树人用小刀在桌子一角刻下“早”字,警醒自己不要迟到。他热衷于趴在桌子上描画《荡寇志》《西游记》中的绣像插图,并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这时,他还没有预见到,自己多年后会成为叫“鲁迅”的名人——说话像他的小刀一样尖锐、凛凛逼人,像他的画笔一样生动、传神。
百草园里的青菜,今年新生,是今年的新学生,不是古迹。今年的青菜,负责演绎鲁迅的一篇散文、当下孩子们吟诵的一篇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秋虫依旧在菜地里唧唧鸣叫,像这篇散文、课文的注脚。一篇美好的文章。如果鲁迅此后不再写《为了忘却的纪念》《祝福》《药》一类愤懑文字,会稍稍快乐一些吧?但他注定不会快乐,因为他是鲁迅,木刻的鲁迅、刀子入木三分的鲁迅。他的肖像不适合画成水粉。
鲁迅走上文途后所写的第三篇小说《药》,主人公“夏瑜”就是以秋瑾为原型,写于秋瑾牺牲十二年以后,发表在《新青年》杂志。秋瑾家离鲁迅家很近,两家院子作为景点,格局和气质都被当地人布置得很相似。鲁迅与秋瑾在日本留学期间就有交集和歧见,分别走了文人、战士两条路——笔的路,刀子的路,都深深地影响了暗夜蒙昧的中国、用“人血馒头”来治病的中国。
秋瑾故居内有一尊坐在书桌前的女子蜡像,端庄、宁静,与照片里男装扮相的黑白秋瑾迥异。三十二岁的秋瑾一九○七年就义之地,目前已成为绍兴市最喧闹的十字路口,与她的故居很近——生与死很近,十字路口指出的四个方向很远——“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中国,书桌上要有一把刀子或一柄短剑作为镇纸,才能使一支笔避免轻浮、倾覆的危险——
山阴,就是笔与刀,就是笔尖墨、刀刃霜雪。
三
绍兴大街上载客的三轮车篷,大都写着广告词“书圣故里”,或许因为东晋书圣王羲之比文学巨匠鲁迅稍微愉快一些?
王羲之《兰亭集序》也是好散文,乘酒意一挥而就,顾后且瞻前,惆怅而眷恋。一千六百年前,永和九年,公元三百五十三年,王羲之、谢安及其门徒友人凡四十一人雅集兰亭,流觞曲水,抒怀赋诗,辑成《兰亭集》,王羲之乘酒兴作序,一挥而就,遂产生《兰亭集序》。该序以蚕茧纸、鼠须笔书写,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尽美尽善。据说,其真迹被唐太宗陪葬于昭陵,传世者皆为摹本。
我坐一辆三轮车去会稽山下的兰亭。目前景区,乃后世重构,非永和九年之所在也——一种摹本。有四十四名演员在扮演王谢及其门徒,着前人衣饰,仿前人姿态,在“之”字形的细微曲水边缘列座,流觞,赋诗——也是一种摹本,对古老南方诗意先贤的摹仿。“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王羲之所咏叹的不能前晤古人、后顾来者的悲伤,我等又何尝不悲凉万丈。所幸有笔墨流传,可以让后世从屡屡出现在信札末端的“羲之顿首”中,看见他倾身、倾情那一瞬间的白发苍苍——
《执手帖》:“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
《又不能帖》:“又不能不痛熙荐亡,政尔,复何于求之?”
《疾不退帖》:“疾不退,潜损亦当日深,岂可以常理待之。”
《汝不帖》:“汝不可言,未知集聚日,但有慨叹。”
《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
绍兴城中,王羲之将旧居捐出建成的“戒珠寺”内,陈列着一系列王羲之的名帖。我俯身其上,屡屡有“不”字闪现——“不次”“不具”“不一一”等语,显示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南渡之后纷乱时代里文人身心的疲顿、不快。像他身后的陆游、王阳明、徐渭、张岱、鲁迅等等山阴文人一样,与笔作伴,就是与不愉快作伴,复为敌,但如果没有了这一支笔,就连不愉快也没有了,在这世界上还有何存在的价值?
王羲之大概羡慕雪、《快雪时晴贴》中那一场山阴大雪,天晴后,艳阳下,那雪显得多么愉快、安善。现在,秋天,我只能想象山阴大雪以及雪后初晴的美景。只有低头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才感觉:这白纸像一地好雪,这些字,像我咯吱咯吱走出来的足印……
一座石桥,因王羲之为一卖扇子的老妇题字而轰动全城、传诵至今,更名为“题扇桥”。桥旁,富有宣纸意味的一面旧墙,临摹、放大着《快雪时晴帖》。我在桥上站半天,没有看到卖扇子谋生的老妇或少女。我也没有随身携带盛名和毛笔。“扇子和雪”,这一组矛盾的意象结合于石桥,让过桥的人感觉身体内一阵灼热一阵寒。人世、命运就这样时暖时寒。若有种种爱意、深情赓续于笔墨言语间,就依旧值得一个人去为这雪月烟火而顿首。
在绍兴或者说在山阴,不得与前贤执手言欢,此恨何深——不得执手,“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苏东坡《渡海帖》中的这句话,似乎回应了王羲之的《执手帖》。自爱,尤其是在晚景中,替所爱的人来爱自己,替无爱的尘世来爱自己——悲夫。
四
“她应该住在莫斯科,而我住在农村,我将去看望她。日复一日的幸福、朝夕相处的幸福——我忍受不了。我答应当一个好丈夫,但求你给我一个这样的妻子,她像一个月亮,不会每天出现在我天空。”这是俄罗斯情种、小说家契诃夫写给一个朋友信中的话。
南宋时期的山阴人陆游,大概不会同意他的话。
无法与爱人朝夕相处到白头,别、沈园重逢、题壁而成《钗头凤》一词、唐婉抑郁而亡,才造就了陆游“爱国主义者”“诗人”“慈父”之外的另一重身份:“山阴情种”。正如爱国主义生成于国破家亡之际,情种的形象,往往凸现于爱情无所归附之时?但契诃夫的观点,似乎洋溢出花花公子气质:爱情不必归附于某一女子,才有写作的灵感、痛感持续而至。他爱情的种子洒满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契诃夫的照片也似乎佐证了他感情史的丰富性。陆游没有照片,后人只能依据《剑南诗稿》等文本来描绘其肖像:嶙峋如会稽山,孤寒如山阴雪。
沈园与鲁迅故居在绍兴城区的同一条街道上,相距不过五百米左右。作为一个以爱情为主题的园林,沈园入门处就矗立一石,裂两半,各题有“云”“断”二字,暗喻缘断。园内有“孤鹤轩”——陆游就是一只孤鹤,声闻于天,也声闻于野,但那是秋声、悲声、断肠声。我坐在“梅槛厅”的连廊上,听密密麻麻写着当代情人誓词的小木牌,随风吹,哗哗啦啦摆动。在沈园谈恋爱、发誓,失恋的危险会比较大吧。尽管当下情人分手的原因,基本与父母之命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