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拐五的爱情(陪伴. 小说)
一
拐五那时候还不叫拐五,他腿拐了也是因为他的爹娘不想让他跟着武工队走而故意打残了的。
拐五孤身一人把鬼子打得鬼哭狼嚎,伤亡惨重,他作战勇敢而且有计谋,就被武工队队长看上了。能被队长看上的人凤毛麟角,拐五当然也欣喜万分。当他乐滋滋回家要告诉爹娘这个喜讯的时候,他被人带到了祠堂里,阴森森的。他只记得逢年过节才来这儿,而且还是迫不得已,一进院门就透着一股冰凉吸骨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所以,他最讨厌来这个鬼地方。但今天打了胜仗他高兴,更何况武工队队长对他另眼相看让他笑逐颜开。他满以为身为家族族长的父亲会在列祖列宗面前夸奖他一番以慰先人,他哪里能够想到他爹会借着他瞒着众人救了日本鬼子为由对他执行家法。
虽然拐五一再申辩,但是家里的存粮被忘恩负义的鬼子带着一群豺狼抢走却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他娘跪在地上一再哀求,但是他爹主意已定,家法必须执行,棍杖落下的一刹那,武工队队长进了门,他喝了一声,棍杖就打偏了,但力度并没改变。就这样,拐五小腿肚骨折。
拐五醒来的时候,听见武工队给他换药的姑娘新燕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这不废话吗?不醒来难不成让我死了。哎哟……
拐五刚想坐起身来,一挪腿,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新燕急忙说,别动,我的大英雄,你的小腿骨折了。
可我还要跟队长执行任务,你是医生,抹点什么药水让腿赶紧好起来。拐五非常懊恼。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啥也别多想了。新燕安慰他。
拐五疯了似的吼道,什么一百天?我这就要出去打鬼子!
可是小腿骨一阵阵剧烈的疼痛让他额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
可不能乱动,骨头刚接好,你要乱动的话,折了的地方一错位,那条腿可真就没救了。
拐五知道新燕不是吓唬他,赶紧安静下来,把被子蒙在头上一声不吭,就连闻声而来的娘理都不理。
爹站在那儿,说,儿啊,爹也是为你好。那子弹又不长眼睛,你看咱们村的后生出去打鬼子,有几个囫囵回来的。你就听爹一句劝,把这念头放下吧,安安心心在家过日子。
大伯,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想,日本鬼子会说,哟,中国人都很善良,咱们不要欺负人家了,抢人家的东西多没意思,杀人放火有损阴德,咱们回去吧!新燕捏着鼻子学鬼子说话,拐五差点没笑出声来。
新燕接着问,大伯,你想想,日本鬼子有那么心好吗?不把他们打怕了,后世子孙也不得安宁。
对,就是这个理!拐五一撩被子坐起来说。
哎,我的个小祖宗,你倒是慢一点,这腿要是接不住了,娘可怎么活啊!
拐五的爹黑沉着个脸,对新燕不客气地说,这是我们的家事,以后你少插嘴。
他爹,你咋能这样说话呢?要不是你心狠,我儿能成这样吗?要不是人家新燕姑娘,儿子这条腿就完了。你咋能这样跟人家说话呢?拐五的娘转身数落他爹。
哼,他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肠。拐五的爹手中的竹杖戳的地板“叭叭”的响。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新燕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背起药包扭身出了门。
你这人,过河拆桥。要不是武工队及时赶到,你儿子能落下一条命吧,你不说感激人家的话,还要无理拦道把人家气走。你啊你!拐五娘一手指着他爹气哼哼地说。
我又不糊涂,我能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领他们的情,不想跟他们走太近了。要是哪天日本鬼子来了,遇上个嘴多的,那咱们家不就完了。
就你怕事,一个大男人家的,婆婆妈妈不知道就瞎琢磨些啥,正事一点都不管。
什么叫正事,关乎全家性命攸关的事那也不叫正事?
我老婆子是不想跟你斗嘴了,你儿子换药的事以后交给你了。
哎,别!我一个大男人家家的,哪能做了这些事?
拐五的娘才不管他在身后怎么胡咧咧了,早踮着小脚出了门。
二
该换药了,拐五的爹笨拙的一层层打开纱布。
这可怎么办?拿什么清洗,该怎么换药啊?他可是愁得一眉不展,就埋怨道,这死老婆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爹,你这叫自作自受。早知今日,何必给我打折了腿。
去去去,你小子就会说风凉话。这是两码事。不给你执行家法,万一家族里再有年轻人给鬼子帮忙呢?这是拿你的事教育那些后生了。别人不懂事了,你也不理解?家法本来是打屁股的,那儿肉厚,疼几天就没事了,谁能想到这狗日的就给打偏了,还下这么狠的手。你是我儿子,你以为我不心疼?
爹,我自己来吧,看你笨手笨脚的。你去打盆热水,我先洗洗手。
哎,你看我这都忘了,还没给五儿擦脸呢。爹这就去,你等会儿。
拐五看着爹的背影眼睛有点湿润。
当他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的时候,炕楞边儿上坐着新燕,已经麻利地把药布换了,见他爹进来,背起药包就走。
姑娘,昨天我说话是有点重了。我也不是糊涂蛋一个。武工队对我家的大恩大德鄙人没齿难忘。你也懂得,哪个父母不心疼儿子,谁家父母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外面回不来呢?
新燕不答话,径自走了。
第二天,发烧的拐五却没等到新燕来换药。
他爹一边打帮着儿子颤巍巍地学新燕的样子换药一边说,你看,不是爹说吧,武工队也是人心肉长的,别等了,她是不会来了。
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那样的人……昏迷中,拐五嘴里喃喃的说。
他似乎听见了爹和另一个陌生人的对话,但是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楚。
她哪天来换药发现你儿子有炎症,偏偏队伍上正缺消炎的药,请示队长以后,她和另一名队员一起去县城买药,结果被鬼子发现……
那你们怎么会派一个女孩去呢?要那么多爷们干什么?
你是不知道,这药大家都不认识,她坚决要求自己亲自去的。
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要粮要钱别当我是外人。这好像是他爹的声音。
那个陌生人似乎要走了,把什么东西交给了他爹。
这可是她用命换来的,你一定要按时给孩子打针。方法记住了吧?
嗯……嗯!
拐五的烧终于退下去了。他看见身体臃肿的爹竟然会熟练的使用注射器给自己打针,万分诧异。只见他爹打完针把针头卸下来,拿开水煮了藏好,就问,爹,你深藏不露啊,啥时候学会的?
五儿啊,安心养伤,等伤养好了,给爹狠狠揍那万恶的小鬼子。
爹猫腰出去的时候,他发现一向刚硬的爹眼睛里闪着泪花。
爹,你同意我打鬼子了?
拐五大声询问,却没有得到爹的回答。他百思不得其解,爹的思想怎么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
他能拄着拐杖到村里的大槐树下晒太阳的时候,听见村里人在怒骂小鬼子简直就不是东西,比畜生还要畜生。
一个大娘跳起来大骂,他们日本人就不是娘养的,这么残害女人。真是损了德了。
是啊,真是缺德。谁能够想出这些阴招,割了人家的奶子不说,还把蛇尾浇上汽油点着塞进女孩的下体。多缺德啊!
大部分女孩对蛇有天生的恐惧感,这种刑法谁能受得了。这女孩可遭罪了。拐五正在替女孩捏着一把汗,就听那个大娘说,啊——呸!要是让老娘遇到了这些个鬼子,非把这些不是人的卵子用镰刀割下来当泡儿踩。
大娘,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拐五忍不住问。
别说了,这武工队战士不愿受野兽的侮辱,趁他们不注意,挣扎起来把自己的胸脯扎进了一个端着枪的鬼子的刺刀里。可怜哪!就这样鬼子都不放过,赤裸裸的挂在城门口示众,那条蛇从她身体里钻进钻出,真是惨不忍睹啊!
那武工队为啥不救?拐五气愤地问。
救了,谁知那是个陷阱。队长也牺牲了,你这几天还看到一个武工队战士了?唉!
拐五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兆,声音颤抖地问,大……大娘,那女战士叫什么名字?
就是新燕啊,咱们村谁有个头疼脑热的,还不都是姑娘给咱们看好的,唉,可惜了……
人们又说了些什么,拐五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是我害了新燕,是我害了队长……他嘴里喃喃着,拖着伤腿爬上山巅,阴沉沉的天空一道闪电划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像要把世界震碎。我日你姥姥,小鬼子,你等着……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把拐五歇斯底里的喊叫淹没了。
三
从此以后,拐五叔性情大变。当他又能在山岭间跳跃奔腾的时候,辞别了爹娘外出找抗日的队伍。这次,爹娘没有拦他。
也许是拐五杀敌心切,他从大山里跑出来后,稀里糊涂参加了国军,因为那时候,国军也有真心抗日的。入伍后,由于拐五作战勇敢,从小读过私塾,抗战胜利时他已是一名中尉军官。
一九四五年九月,拐五随部队前往汾州接受日军投降,部队驻扎在一所小学。那些年,日本为了殖民统治,在各学校强制推行日语教育,这所小学也不例外。因新燕和队长惨死的缘故,拐五痛恨日本侵略者,并直接影响到了他对日本教师的看法。日本教师并非战犯,他们有一定的人生自由,那些日本教师遇到他时,都向他讨好地打招呼,他总是冷着脸不作回应,甚至抛去恶狠狠的目光。
这天傍晚,清风微拂着校园甬道两旁的垂柳,一切似乎处于平静之中。但是在校园执勤的拐五心里却并不平静。他感觉到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已经有暗波涌动,而凭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又无可奈何。在纠结中,他已经信步到音乐教室前。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的,只有这儿的音乐声能稍稍平抚他充满矛盾的内心。此时,教室里面依旧飘出了悠扬的琴声。拐五犹豫了片刻,说不定部队随时就会开拔,到底是谁能弹出如此美妙的琴声,就连我这个不懂音律的山里娃都能静静的享受。极大的好奇心让他推开了教室门,教室里除了一个弹琴的女孩空荡荡的。
正在弹琴的女孩看到一个中国军人走进来,不禁一愣,然后惊慌起身鞠躬,用流利的汉语连连道歉,对不起,打扰您了。拐五这才发现,弹琴的原来是一个日本女教师。要是在平常,拐五要么不予理睬,要么会板着脸训斥几句,因为他对日本人素无好感,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可这时,他看到这个日本女孩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居然腼腆地红着脸说,我是一介武夫,不懂音律,但你的琴声弹到了我心里。
韩珠君,是你吗?韩珠是拐五在队伍上的名字,当拐五听到这日本女孩竟然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不禁大感诧异,不由得仔细端详,问道,你是?
太原集中营,军官室内。这女孩说出这几个字,拐五大惊,思绪不由的回到三年前。
那是一次营救行动。
那次营救是和八路军一起计划的,他们有内应。营救的是一个重要人物,至于他到底是谁,那是一个秘密,执行任务的都不清楚。他们穿着鬼子的衣服,在内应的安排下,很容易找到了营救者。返回途中,内应担心暴露身份,让他们把他打晕了。他们却走错了路,直接奔集中营的军官室而来。这时,他们就听到了里面传来女孩恐惧的叫声。
他奶奶的,一定又是鬼子要糟蹋咱们的同胞。拐五心里这样想,不由心头火起,悄悄留到队伍的最后,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摸进军官室。那色迷心窍的军官已经赤裸了上身,把一个姑娘骑在身下,胸前的衣服已被撕开,露出雪一样白的肌肤。看到拐五进来,不禁大怒,叽里咕噜喝骂,拐五哪里能够听得懂,低头“嗨,嗨”地应承着,脚步却逐渐移到军官面前,趁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刀挥过去,军官的脖子上就是一道血口子。拐五一个跨步上去,捂住他的嘴,扶着尸首倒在榻榻米上。那女孩惊得嘴巴张得老大。拐五示意她不要出声。
ありがとう她叽里咕噜地小声说。
你是日本人?拐五低声喝问的同时,寒光一闪已经直抵女孩的咽喉。
我是学音乐的,他要我为他弹琴,没想到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死了罪有应得。你既然是中国人,怕是不容易脱身。我来想办法帮你混出去。
没想到这日本女孩说的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拐五半信半疑,那女子的脸突然红了,阁下,能让我整理一下衣服吗?
拐五这才注意到女孩几乎全身裸露,而自己已经与她肌肤相亲,脸上不禁一阵灼热,急忙扭过头去。
走吧!女孩马上整理好了和服,穿着木屐小碎步在前。
是军官命你送我回去的,明白吗?对了,我叫美智子。你呢?
拐五一语不发,恶狠狠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匕首紧紧攥在手心里。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害你吗?不要紧张好不好,会被人看穿的。遇到有人问话,你不要说,我来应付。请阁下相信我。
他奶奶的,怎么就让我遇到这么一个女人。想起新燕的惨死,他恨想一刀把这女人剁了,但是,他就是下不去手。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们一路行来,没有遇到盘查,只是到了门口,卫兵例行公事地询问,美智子又是鞠躬又是叽里咕噜几句话,就放他们出来了。
在集合的地点,执行任务的同志以为他出了事,都为他捏着一把汗,现在看见他带着一个女人过来,长官就质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