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嬗变(小说)
两年前的一个早上,我骑辆破自行车到厂里上班,我记得我是那样的顾影惭形,脸红心跳,就像掏了别人钱包般心神不定,有种犯罪的惶恐。那天是我就任副科长的日子,但烙上了不光彩的印记,我为此感到羞耻,屁股落在座位上如坐针毡。一个出卖灵魂的小人,理所当然地为人不齿,我已经作好思想准备,接受同事们的嘲讽和鄙弃,既然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我还能怎么样呢!然而,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都临近四·位数读秒了,可同事们并没有嘲笑奚落的意思,照例各忙各的事情,小李还讨好地叫了一声王科长,泡了一杯茶递给我。我有些惊诧,更有些困惑,这世界好像有点变了,吮痈舐痔也没人笑骂了,我的脸红和担心统统都是多余的,历史就这么无声地翻过了这一页。
我敢说,我王小山原本是个雪白的猫儿,且长得健美俊雅,仪表堂堂,为人真诚和善,品格纯洁质朴,工作十多年来,我都遵循了做人的准则: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除了思想跟不上形势,哪点也不比别人差。可是,家庭不让我清白下去,环境不让我认真下去,娇妻岳母天天数落我太老实没出息,干了十多年还是个小钳工;亲朋邻居也讥笑我是个窝囊废,至今没能混上个官。我也知道做官风光快活,有权就有一切,可领导不用我,我有什么办法。现在弄得内外交困,两头受气,隐藏在心底的郁闷无法排解,如同丧家犬般被人看低,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都生出“光荣”算了的念头了。亏得苍天有眼,命不该绝,上个月在邮品交易市场,我碰到了厂长的小蜜柳含春,她也爱好集邮,且缺生肖猴票,这可是近千元的珍贵邮品啊,邮巿上已经非常稀少了。但珍票易得,官票难求,当下我牙一咬,心一横,机会稍纵即逝,成败在此一举,我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了宝,果决地献出了自己的猴票。小柳姑娘笑纳后,欢喜得莲脸生春,笑靥如花,当即就甜甜地夸了句王哥真好,还回赠了一个“三口窝”,此后的发展不说也明,小柳姑娘友情回报,向厂长吹了点儿枕边风,厂长便升我当了副科长。遗憾的是,小柳姑娘说话不慎,把这事泄露给了我们厂里的一位女同胞,该女同胞没有等到把话焐热,又传给了我们科里的诸同胞,致使我上任这天,陷入了尴尬境地。但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同事们对我的谄媚求荣,并不认为是件丑事,反而投来羡慕的目光,且和我更亲近了,他们是麻木了?抑或中邪了?我在化难堪为释然的过程中,掠过了一个迷惘的问号?
我就任副科长后,很快就感受到了做官的美妙,首先是不做具体工作了,也没有硬性工作指标,只需把分管的一点事情管好,指指手动动口便完成任务,其它时间怎么打发自己支配,喝茶看报闲逛神聊都行。记得从前读名家的杂文,称做官只能算三等人材;李鸿章阁下更直言不讳,说“天下最容易的事便是当官,如果连官都不会当,那就太不中用了。”我过去一直不敢苟同,认为此论太过偏激,现在自己也做了官了,始信李公所言不谬。其次是自我做官后,人也上了档次了,我去厂里上班时,也赫然有头有脸起来,有人跟我打招呼了,有人跟我近套乎了,那感觉就像一个瘸腿的跛子被人抬上了高山之巅,既有些激动自豪又有些底气不足。至于娇妻岳母,因我做官光耀了门庭,也息了埋怨聒噪,对我笑口常开,温暖如春;亲朋邻舍也对我换了脸色,刮目相看;同事们也都尊称我一声王科长,硬是把我当一尊。我曾纳闷地想过,这些人都怎么了?我王小山不还是原先的王小山吗,并没有多只眼长只角呀,是我真的高贵了?还是人们势利了?百思不得其解后悄问娇妻,娇妻用嫩白的指头戳我愚钝的额头道:你这个书呆子,连这点都不懂,现在世道变了,不讲爱厂如家做老黄牛那一套了,眼下人们最看重的就是权力金钱享受,不管你是谄媚权贵投机钻营抱粗腿溜沟子只要能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就光荣,所以,你成功了,别人就会接近你,然后再利用你,就像你当初接近小柳那样,明白了吗。再跟你打个比方,没权时你是王小山,那会儿你被人管,人家当然就视你如草芥;有了权你是小山王,这时候你管别人,人家也当然就把你当一尊。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总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尔应记取之,人家尊的是你的权而不是你的人,没有权就算诸葛亮再世,也只能是个不起眼的村夫,岂不闻“没有权行也不行,有了权不行也行”的新谚乎,真是个傻冒!一席话说得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我们厂里的不少头头,贪婪腐败,好逸恶劳,一把手更是沉湎酒色,金屋藏娇,他们忘了自己的使命,把振兴企业置于脑后,热衷于吃喝玩乐,胡混日子,因而厂子日渐衰败,每况愈下。我们科的科长叫胡天保,同事们都昵称他胡头,背后又叫他胡阔少,他见我是厂长亲点的官,对我还算看顾,把部分权力和应酬的事交给了我,一般的会议和宴请都叫我去。我这人脸皮子薄,不善酬酢,在宴席上与伶牙俐齿的官们周旋,简直就像是一棒槌,常常窘得面红耳赤,说话也语无伦次,但工作需要我这么做,也只好豁出去了。初始时,参与这种场合,还“犹抱琵琶半遮面”,被人讥笑为是个雏儿,后来逢场作戏多了,也就历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了。渐渐地,在这种环境熏染下,我认识了不少的头头脑脑,学会了迎来送往,交际应酬,抽烟喝酒,调侃假笑,胡头对我很是满意,说我现在开窍多了。
有次,副厂长家娶儿媳妇,我和胡头参加婚礼,因为是喜宴,席间杯觥交错,笑语喧哗,有好事者还借机掀起一波波“劝君更进一杯酒”的高潮,热闹得如同傣族互相浇灌的泼水节,好几个人被灌得东倒西歪,胡头那天也喝高了,醉醺醺的,但神未散,我把他扶回家,他调教我说:小山,你知道吗,我们的头头部,包括中层干部,是个同舟共济的班子,内部有任何分化,都是不允许的。我说:我知道,领导班子就该这样,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把厂子搞好,闹不团结的人,当然不能允许。胡头摇头道:小山,你还嫩,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但要牢记一句话,官场讲求的是忠诚,能力强差无所谓,只有让领导信任你,路子才会走得宽,以后时间长了,慢慢就理解了,你现在初涉官场,要多交几个有权势的朋友。我不解,向他求教。胡头传授我官经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嘛,需要时能派上用场,比如,你女儿升学就业,儿子入党提干,爱妻买廉价物品,亲朋好友找个事做等等,自己厂里不好安排,可以通过外单位解决,作为回报,人家如果有什么需求,也可在我们厂里安插,这就叫权力互惠,群众还提不了意见。我想到了同流合污,但嘴上没敢说,后经实践检验,果是放之华夏而皆准。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天在下班的路上,胡头把一沓钞票塞到我的袋里,我惊问:什么钱?胡头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科级干部的生活补助,不要声张,回家看吧。回到家后,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妻就把钱抢过去,点了一下甜笑道:一千六百大洋,不错不错。我有些愧怍道:这背地里私分公款,好像不合适吧。妻蛾眉一剔娇嗔道:你这个死脑筋,就知道论死理,这是科干待遇,有什么不合适的?书记厂长拿的还不知比你高多少呢,当官没点儿好处谁干!一席话又把我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又过了些时候,生产处于淡季,厂长和胡头便忙着出国“考察”去了。胡头临行前交代我,大事等他回来,小事由我作主,包括业务上五万元以内的审批权,我可以签字。他刚走的第二天,某乡办厂就来人找我,推销他们的铝板,并带来了样品。来人极善言辞,恭敬得如同朝拜,科长喊得不离口,使尽浑身解数跟我近套乎。我过去在基层干过钳工,一眼就能看出铝材是二等品,虽然可以使用,但影响产品寿命,加之岳母大人明天要过六十大寿,没心事和他多聊,说了几句话后,断然予以回绝。来人也不纠缠,说这事以后再议,却扯起了胡头和他们的厂长是厚交,关系如何不错等等。等他走后,我抽空去订筵席,又买了生日蛋糕,下班回家,两眼发直,就见岳母大人喜孜孜地亮出一个贺寿红包给我看,里面是两千元礼金,我再瞧下面落款,正是推销铝材的那个刁厮,以他厂长的名义送来的,还留下了电话号码。我心里叫声苦,跟她们道了原委,妻不以为然道:人家看在胡头面上,给我们送寿礼,不收就是削了胡头的面子,你想得罪胡头呀!再说了,谁还没有个社会交往,这算不得贿赂,你给他把事办一下,不就结了嘛。事后,我只好在五万元的权限内,批条购买作罢。
半个月后,厂长和胡头回来了,两人意犹未尽,畅叙异国风情,至于花了厂里多少“银子”,带回那些考察成果,全装在他俩的肚里,大概只有上帝知道。等到胡头上班后,我把铝材的事跟他说了,胡头似乎胸有成竹,轻飘飘道:好了,不就五万块钱嘛,他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就算帮他一把吧。再说了,铝材只做我们产品的外壳,喷了漆谁也看不出,现在哪个产品能做到货真价实,你就别惦着这事啦。他没有一点责备我的意思,我反而觉得心里愧疚,又好像突然悟出些什么,可我什么也不能说。
后来共事多了,我对厂长胡头等几个主要领导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们不仅抱成一团,而且沆瀣一气,在他们的腐蚀下,厂子渐显颓势,职工怨声不断,但由于主人无权监督公仆的现状一直没有解决好,也只能背地里发发牢骚拉倒。
厂长胡头等除了挥霍公款,满足私欲,更有搓麻的嗜好,泡妞的劣行。我自升了职后,跟着胡头他们厮混,也适应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习惯了吃喝玩乐的生活,而且自我感觉良好,不再汗颜和自省。尽管我已由一个雪白的猫儿,变成了损公肥私的害鼠,但我还是宽慰自己,我只是随大流,跟领导,听从组织安排,享受该享受的待遇,和他们的贪腐相比,应该还算是好的。
自打我跟头头们厮混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妻也警觉到了什么,她气势汹汹地对我说:王小山,我警告你,你吃喝玩乐也行,花天酒地也行,但有一条不行,就是不准泡妞,否则,哼哼!我和你干个鱼死网破,你就别想安宁了!我赔笑保证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我会干那种肮脏事吗?我王小山虽已不能“质本洁来还洁去”,但起码还有一颗道德良心,如果我把吃喝嫖赌全占上了,那我岂不成腐败分子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我是绝对不会干的,这也是我做人的底线,砍我的头也不突破,违背了任你处置,你就放心吧!妻方才平息下来,又严正警告道:我会随时盯着你,你好自为之!
后来,胡头带我去歌舞厅玩,认识了不少女士小姐,我和她们唱歌跳舞,聊天逗趣,但都信守诺言,保持分寸,不越轨行事,不为情所动,以免招惹是非,突破我的底线,何况她们大多姿色平平,没有一个能和小柳姑娘媲美。胡头笑我道:我说你这个迂夫子,怎么跟木头人似的,这里美女如云,你就不想结交个把红颜知已。我也笑答:不是迂夫子,是自律,老婆有令,不准泡妞。正是守住了这一底线,和胡头他们相比还算自重。
这样又过了些时候,到了盛夏季节,有次厂休日,胡头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下午到第二人民医院去,看望一下住院的老郑,我在经过牌楼巷时,恰好又邂逅了小柳。那刻,小柳姑娘着一袭薄如蝉翼的鹅黄色夏装,优美的曲线水蛇般展开,越发显得白嫩俏丽,艳若春花,我的双瞳和魂魄一齐被她吸了过去,直勾勾定在那儿都看傻了。她也瞧见我了,冲我嫣然一笑,旋即又扬了扬手,高兴地招呼道:
“嗨!王哥你好!”
“柳……柳姑娘你好!”我心在摇荡,血在奔腾。
“干嘛要叫柳姑娘,我没有名字呀,叫我含春。”
“这个……”这是厂长的专利,是我叫得的吗?我犹豫了。
“哎,我说你怎么啦,叫呀!”
小柳是厂长的小蜜,又是我的恩人,没有她的帮助,就没有我的今天,别说要我叫她含春,就是要我喊她亲妈,我也乐意听命,可是……可是现在也顾不得什么“可是”了,因为我看到了她的一对秋波,正等待得有些变圆,我打了个激灵,赶紧喃喃喊道:
“含……含春。”我听见我的喊声低得像快要断气,自己也恨嗓子不争气。
“嗯,这么称呼不就亲近点了嘛!”
“含春,你就住在这儿呀?”
“是呀,我就住在这幢房子的三楼。”她指了一下身后一幢美轮美奂的洋房道:“王哥当上了副科长,做官的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多亏你帮了我的忙,我还要好好地谢谢你呢。”
“嗷?你要谢我?怎么谢呀。”
“我给你买件你最喜欢的礼品,你喜欢什么尽管说。”
“呦!王哥还挺会体贴人,不过,你的心意我领了,也不要你破费了,我的礼品多的是,你陪我上楼去说说话就行了。”
“别别……”
含春在说话的同时,一只玉手已经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惊得魂飞三天外,魄散九重霄,侵犯厂长的情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厂长知道了,他会扒了我的皮!正当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更猛烈的狂飙又突袭而至,就听那洋楼楼梯噔噔的响,厂长从楼上下来了,我已是肝胆俱裂,气血凝停,拚命挣脱含春的亲近,可她却把我搂得更紧了。我想我是全完了,做厂长的情敌能有好,虽然我是无辜的,可领导说你“有辜”你就铁定罪责难逃,此刻还是老实点,先让他揍一顿解解气,然后再还原成原先的那个王小山,丢官交权去干钳工。
厂长走近了,打量我们了,已把我俩的亲昵依偎准确无误地摄入了瞳仁,一切都是亲眼目睹,再无辩解的余地。他该愤怒了,他该出拳了,他该血脉喷张暴跳如雷揎袖捋臂骂王八蛋狗日的了,然而,就在这紧要关头,不知为了什么,他不仅没有怒容,而且还狡黠一笑,很亲切地对我说:小山,小柳想和你聊聊,你就和她聊聊吧。说完又朝我努了一下嘴,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径直走了。
谜?亘古未闻的谜?这种反常现象,怎么会出现在厂长身上?是大度?是圈套?是拉拢?抑或暗藏杀机?我从惊愕中走出来,又跌进了迷宫里。可含春不让我深想下去,又甜蜜一笑说:“刘头(厂长昵称)都说了,你还怕什么,再告诉你个秘密,他马上要升副局了,上楼呀,请吧!”
这时候,我虽还内心挣扎,想守住底线,思忖这可能是一个玫瑰陷阱,陷进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但刘头的那个狡黠努嘴,分明是要我和小柳亲近,他出于何种考虑,我不知道,记得胡头说过,官场讲求忠诚,说白了也就是服从,如违背厂长意志,下场可想而知。想到这儿,自约能力和意志信念瞬间动摇,底线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全盘崩塌,木讷得就像被提线人牵引的木偶,任由含春摆布,上了她的绣楼。
含春太青春靓丽了,太妩媚动人了,当她靠过来,我无法违拗,我的官位就攥在她的手里,不老实她可随时动用把我还原成钳工的权力侍候,此时此际,此情此景,我只能效飞蛾扑火,孤注一掷,尽管我知道我造下的孽会把自己彻底玩完,可我什么都不顾得了……
打那起我才算想明白,我的升官如同一场噩梦,而且永远没有梦醒时分。原先的那个勤劳善良的王小山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王小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贪赃枉法谄媚奉承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全占上了,今生已无可救药只能做个醉生梦死的腐败分子,等待历史审判了!
然而,尽管我因缘自贱,堕落沉沦,但发自心底的呐喊,还在为自己辩护:苍天老爷!我也是想做个好官的,我也是不想堕落的,可繁衍腐败的温床无所不在,叫我如何不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