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黎明。
　　 唐斌早早起床，喊醒老婆孩子，带他们回老家过年。
　　 离家两小时的车程，若只为赶上中午那顿团圆饭是不需要起那么早的，可他现在归心似箭。
　　 路上车辆稀疏，许是回家过年的人们多半已到了家，正享受着团聚后家的温馨呢。他唐斌今年又迟了，耄耋父母会怪罪吗？
　　 不到九点车子就拐进了去老家的村道。他小时候就是徒步走这条道去镇上的中学念书的，道边的一村一舍、一树一木、一沟一渠，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位置和差异。这条道送他走向了远方，咋能忘怀？
　　 “爸，不远了吧？”在外上大学几年都不回老家的儿子问。
　　 “前面的那片桃树林右拐，就到村头了。”唐斌笑吟吟地说。
　　 “奶奶蒸的土菜包子真好吃，我马上就可以狼吞虎咽了。”儿子还是那样的馋嘴，惦记着奶奶的厨艺。
　　 “娘去年给咱腌的土鸭蛋就是好，蛋黄金黄金黄的，蛋白嚼着也劲道。娘挖的野生蒿子气正味浓，开胃通肠，你可没少吃，你的胃病好的这样块，有娘的辛劳……”老婆回顾着娘的好。
　　 一家人絮絮叨叨，车里充满着轻松愉快的年味……
　　 天暗下来了，北风溜溜地吹拂大地，光秃的树丫发出呜呜的哨音，鞭炮闪着光噼里啪啦地炸响，彼伏此起，似在为除夕的晚宴伴奏，为千家万户的团圆歌唱。孩子们挑起灯笼，成群结队地串门“辞岁”，祝福邻里亲人岁岁平安、幸福美满，孩子们的笑脸把除夕夜装扮得生气勃勃，每到一家都会得到主人瓜子、麻糖的奖赏，最后他们的大口袋装得鼓鼓囊囊，迈步都笨拙起来。唐斌的娘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饭后，人们燃起一箱箱礼花，砰砰的爆鸣声连绵不绝，绚丽的花伞在墨黑的天空中撑起。可唐斌家并没有燃放鞭炮和礼花。
　　 后半夜了，嬉闹的孩子们早已入眠，熬夜看完春晚的大人们也洗漱后熄灯安歇了。可唐斌家还亮着灯，那灯光比平时更炽热醒目，衬出夜的漆黑和寒冷。
　　 东方的启明星刚刚挂上，早起的人们又开始燃放爆竹，让春节的清晨充满着朝气和热烈。据说，新春第一天早起的人是勤劳和智慧的化身，他们会在未来的一年喜获丰收。这时，唐斌家的灯依然亮闪闪，但并没放爆竹。
　　 晨曦慢慢染红了东方的天宇，更浓密的爆竹声振得空气沸腾起来。唐斌家的灯还亮着，只是在晨曦的笼罩下不再耀眼，倒显得有些疲敝。
　　 唐斌的娘拔出门栓，拉动门扇，门轴在门臼里吱吱转动。娘一下子呆了，老泪夺眶而出。
　　 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停在门口，披满霜花。唐斌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把老娘拦在怀里，老婆和孩子也依次下车，把婆婆和奶奶围在中间，四个人搂成一团。
　　 “咋不敲门呢？都五十多了还傻呀？”娘嗔怪着。
　　 “后半夜才到，天冷，咋能惊醒爹娘呢？”唐斌解释着。
　　 “你们要是冻坏了，我和你爹就不心痛？”娘不依不饶地数落唐斌，她身后的白炽灯依然亮着。
　　 “我们年轻，没事，车里也暖和。”唐斌宽慰娘。
　　 唐斌拉着娘的手进了堂屋，抬眼看见父亲披着绒毯坐在藤椅上睡着了，椅腿边一堆烟头，一桌饭菜都没动，条凳上的那盘鞭炮也原封着。
　　 “娘，你咋让爸睡这里呢？”唐斌惊异。
　　 “哦，你们回来了，我没事，没事。”听到响动，父亲唰地睁大了眼，倏地站了起来，“不怪你妈，我睡不着，坐在这等你们，好给你们开门。”
　　 “那饭菜咋没动筷子呢？天寒地冻的不吃饭还熬夜，遭病了咋办？”唐斌埋怨起双亲。
　　 “这些都是你们爱吃的，我和你爹准备了好多天，一动筷子不就成剩的啦？”娘微笑着，一点也不生气。
　　 那瓶老窖酒也没开封，酒盅还倒扣在桌上。
　　 “我在电话里不是说午饭和晚饭都不回来吃了吗？咋还傻等呢？”唐斌继续着他的埋怨。
　　 “在朝鲜战场上，我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不还是精神抖擞地杀鬼子？你爹我现在还壮着呢。”爹拍了拍胸脯，接着说，“老婆子，把菜上笼热热，我和斌子喝两盅。”
　　 “爹，我不能赔你了，今天上午12点前必须赶回去值班，我这就要回了。爹，你的伤腿一个冬天咋样？我给你带了祛风膏。”唐斌面露愧疚。
　　 爹怔了一下，抬眼望着唐斌：“你是国家的人，拿百姓的钱，该为百姓忙乎。想当年，我一个兵蛋子，在朝鲜战场上几天几夜不合眼地坚守阵地，那是因为我是人民志愿军，我吃的穿的都是人民给的，我扛着人民交给的钢枪，必须保护人民不是？这两样道理相同。你爹我懂的，好，走吧。”爹把手一挥，像个指挥战斗的将军，只是那双腿有点颤抖。
　　 唐斌恋恋不舍地走了，留下老婆孩子陪爹娘。
　　 “唉，九点就进村了，咋耽误一天加一宿才到家呢？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咋又要走呢？”望着远去的儿子，母亲疑惑不解地自言自语。
　　 儿媳赶紧解释：“娘，我们在村头被瘸腿张大爷认出来了，他拦住不让走，赌咒发誓留吃午饭，后来王嫂拽我们去她的养鸡场，塞给一篮子鸡蛋，还有几个被我们支助的穷困学生跑来，向我们说起他们的学习情况，接着村养老院的大爷大娘们围过来，拉着我们不松手……又碰到那个大病初愈的同学，硬留吃晚饭……”
　　 “娘知道，斌子对乡亲好，乡亲见他咋能不亲呢？”母亲微笑了。
　　 “想当年，我从朝鲜撤离时，当地百姓也是拽着不松手，往我兜里塞鸡蛋。斌子做得好，有人缘，像我……”爹满眼噙着泪花。
　　 娘乜斜了爹一眼，半真半假地说：“六十年了，你还惦记着那个塞鸡蛋的朝鲜姑娘？”
　　 爹嘿嘿一笑，颤着双腿，回里屋了。
　　 嗖地一声，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掼在院子里，接着闪进来一个黑脸汉子，满身还挂着新鲜的污泥。
　　 “俺看见唐叔回来又走了，俺迟一步没截住。这几条草鱼是俺给他留的，婶子你不带上的话，今后俺就不踩你家的门！你就是看不起这个黑侄！”那张黑脸透着紫红。
　　 鲜活的鱼儿在地上扭曲着翻滚着，院子里溢满了鱼腥味。
　　 一会儿院里站满了人，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嘀咕着埋怨着，但寒冷的院落被每张嘴喷射出的缕缕白气温暖着。
　　 退休的老支书出来打圆场：“斌子在基层为咱们做了很多实事好事，那是应该的，这娃子不图回报。他现在当了市长，要回去值班，抽不出更多的时间和大伙唠家常，请大家原谅。他拒收新年贺礼，那是廉洁自律，那叫不忘初心，那说明他这个官心中揣着父老乡亲！”
　　 可大家还是把提来的农副产品丢下才走，满院子“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