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杜鹃山记(散文)
一
乘索道,凌空而起,像一只杜鹃访问杜鹃山。
细雨中的杜鹃山以及周围起伏不定的井冈山、罗霄山脉,如文人笔下的水墨长卷,不再是将军、武夫指点着的作战态势图、沙盘。山水和平人幸福。
一台缆车可乘六人。另四位游客来自山东,对缆车尽头处可能出现的杜鹃抱以期待:“俺看过京剧《杜鹃山》,你们看过没?党代表是柯湘,女的——俺家党代表也是女的,领导俺前进。”“嘿嘿,俺家也是。来杜鹃山看不到杜鹃,回去都没办法汇报。”显然,我们都是穿越过七十年代的人,中年人——提起杜鹃山,在杜鹃山上,往事前情就一涌而至,像缆车下的积雨云团,一涌而至。
二
七十年代前期,六部京剧、两部舞剧、两个电影,组成了父辈和我们的精神生活:《红灯记》《海港》《龙江颂》《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杜鹃山》《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海岛女民兵》《闪闪的红星》。
我们在经历一个革命的年代。革命与抒情密不可分,快板书、诗朗诵、大合唱、街头标语必不可少。我们学校参加县城文艺汇演的节目,有女生独唱《映山红》、合唱《红星照我去战斗》、男生独唱《小小竹排》、手风琴独奏《打虎上山》、舞蹈《渔家姑娘在海边》、二胡独奏《北风吹》……持续充满了激昂、抒情、愤怒、幻想等等情绪于一体的革命浪漫主义气质。
其他学校的演出节目可想而知。为了调解热门节目之间的冲突,县革命委员会的领导在汇演前加试,以便优中选优。尤其是舒缓、优美的女生独唱《映山红》,往往有五六个学校的孩子来竞争。领导就从音准、长相、动作、服装等等角度进行对比、判断。被遴选上的女孩在欢笑,去唱这一首安静、伤心的歌;被淘汰的女孩在哭泣,去唱那些欢快、僵硬的进行曲,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
我是乐队队员,被高年级的小姐姐抱着头化妆,能隐约闻见她身上的芳香,心脏就扑通扑通跳荡。我拉二胡,坐在舞台一角伴奏,看女同学歌唱、舞蹈。汇演结束,离开县城,脸上脂粉还不舍得完全洗去。在夜色下颠簸着的卡车里,我们晃荡着小身体回乡下去,合唱:“映山红吆映山红,寒冬腊月盼春风……”
多年后读到希腊诗人杨尼斯·里索斯的诗句:“只有星星在夜晚拥挤在一起/疲倦了/像一次野餐后坐在卡车里的人们/失望、饥饿,无人唱歌/他们汗淋淋的手握着枯萎的野花。”就想起少年时代卡车般颠簸着的这一夜晚。多年后,在电视访谈节目中看见扮演潘冬子的祝新运,像我一样老了。他曾经白皙的胖脸,更胖了,眼神浑浊。我有些恍惚,像一个试图回到往日的人,看见似是而非的路标,模棱两可地指向一种记忆。
来杜鹃山的路上经过一条溪流,路边广告牌说明:那就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外景地,小小竹排就是从此处水面上游过的。没有想象中的阔大。
想象力很重要,革命、抒情都需要想象力的支持。将悬空的想象力落实到人间烟火,像云朵最终落实为一场好雨,去滋养五谷、走兽与奶瓶,这想象力才是善的、爱的、美的。
一场雨过后,杜鹃山下的这条水路就宽厚了许多,让鱼、落花和残春随意去走,看一看山外的世界。
三
挹翠湖边的一个亭子,灯火明媚。若干男人围绕一个明媚的女子,在电子琴伴奏下演唱歌曲:《映山红》《夫妻双双把家还》《我的太阳》《小苹果》……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情感,被他们整合为一了。
路边,众多小餐馆、商店在招揽游客吃夜宵、推销旅游纪念品。一餐馆的名字叫“军部食堂”,那群就餐者似乎真有了军部首长或通信员的气质。一种竹筒米酒吸引了我们。老板极力推销:一年前用针筒把米酒注入山间竹笋内,米酒就在竹子里一节一节成长!再一节一节锯掉,就是一筒一筒米酒了。对他的说法有疑虑。但我们还是掏钱买了一筒“成长的米酒”。
一只狗大概被酒香吸引,跟随我们直到旅馆,像密探跟踪地下党——当年,那些春笋般破土而出的革命者身上,也有一种成长中的醉与狂?让一个没有希望的时代开始不安,让一个不安的时代生发希望——辛亥革命、宋教仁遇刺、北伐战争、五四运动、孙中山去世、廖仲恺遇刺、五卅惨案、汉口惨案、香港工人大罢工、四一二政变、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围剿与反围剿、九一八事变、长征、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日战争、重庆谈判、闻一多遇刺、解放战争……
“茫茫九派流中国”,“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俱往矣”。毛泽东的句子,让秦皇汉武稍逊风骚,让蒋介石焦虑。
司马迁在《史记》中写道:“夫作事者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故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之王也以丰、镐伐殷,秦之帝用雍州兴,汉兴自蜀汉。”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亦如此:起于南方,北上,然后再南下,居高临下一统山河。长江以南群山之中的这一个小镇茨坪,就是中国现代史、革命史的一个章节、一个注脚。在一个大时代里,任何人、任何地域,都无法拒绝或回避被叙述、被判断——历史不放弃任何一个人、一个地域,来作为它的细节、情节甚至高潮。
坐在旅馆地毯上喝这一筒“成长的米酒”——让我们朝着晚年的方向成长?窗外有牛蛙大叫如犬吠报警。我们依旧喝酒,比当年的革命者、思想者安全感强烈。想起童年饥饿的时光,伙伴们手持铁丝磨成的利器,去池塘捕捉青蛙……
六十年代初期,画家李可染尝试以红色来革命一张旧宣纸。依照毛泽东诗词意境,他画了七幅《万山红遍》,一改中国山水画黑、白、灰三色处于统治地位的传统——那大面积的红色,来自故宫里发现的半斤乾隆年代的朱砂,原用途为皇帝玉玺印泥。其中一幅,李可染以八十元卖给了荣宝斋,二〇一二年拍卖价达到两亿元。“文革”期间,李可染因《万山红遍》而被作为黑画家遭批斗。后复出,受命为涉外酒店画山水画。李可染向官方请教:“画什么?”无答案。只好与吴作人等等朋友商量:“画井冈山吧?满山翠竹,点缀若干红旗……这可不能算黑画了吧……”于是有《井冈山》等名画问世。但不能署名。直到八十年代才一一补上落款。
在中国传统中,红色代表喜悦,也代表危险、不安、警示——连桃红色也成了红色的敌人,而不是友邻?
红军军服是灰色的,像积雨云——一支包含着雨水和闪电的军队,用二十年时间,改变中国,奠基现实。
四
缆车随山势起伏升降、越溪过岭,时间长达四十分钟。据说这是亚洲最漫长的一条索道。
我是一只四十五分钟的鸟,体验鸟类的自由、超越、开阔。
山野间出现一个村庄的轮廓,是我们昨天去的瑶背村。
在瑶背村认识了女孩小范,眼神如山泉,语调有野草气,山东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的村委会工作。我问她:“这么年轻就当村官,村里长辈听话吗?”“我爷爷说了,当年闹革命的团长、师长,也都才二十出头呢。”我和她都笑了。
小范领我们在村里晃荡,说了这两年村里的新鲜事:立村规民约,修路,清理垃圾,种黄桃,制红茶,建“农家乐”旅馆,成立“挑粮小道公司”——“红军挑粮上山的小道就在我们村口!这公司名字多好啊——举世闻名。村民都成了股东。城里来休闲的游客多了,帮我们过上好日子了,脱贫了!游客们走完小道,再吃农家饭,住一夜也好——这风多清爽!”小范笑起来的样子像清爽的山风。
一家农户的厨房,八十多岁的老妇人正用木柴蒸米饭。“木柴蒸出的米饭香啊!”老人揭开锅盖,水蒸气顿时像山间云雾般包裹住了我们。“来,尝尝,孩子们,尝尝!”尝了尝,很香甜。这米饭用来加工成粽子,接待游客或作为礼品销售。老人的儿媳妇在客厅向一个旅行团推销“井冈红”茶叶,边斟茶边唱山歌:“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呀,请喝一杯茶,井冈山的茶叶甜又香啊……”
村子里年轻人似乎不多。稻田里有老人在插秧。一座锁着大门的两层小楼,贴一副旧了的婚庆对联:“瑶笙奏喜乐欣此日儿女新婚,背霞筹粗肴劳四方嘉宾增光。”把“瑶”“背”二字嵌入其中,显然是村子里某个文人的作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执事表”,写着参与婚庆事务者的分工与名单:“总管……,提调……,司仪……,待客……,接礼……,营厨……,帮厨……,司酒……,迎亲……”落款时间是“公元二〇一六年农历九月十一日”。
来瑶背村的路上,经过象山庵内多年前的一个婚礼。正殿有菩萨、红烛,侧间,就是毛泽东与贺子珍一九二八年六月结婚的地方。墙上贴着后人经过追忆、确认而后记载下来的婚宴菜谱:“粉巴泥鳅,笋仔酸菜,清蒸石拐,鳝片腊肉,米粉鹅,酿豆腐,烹蛋,油炸肉丸(斋),鱼肚(斋),野鸡石耳汤。”一个没有笙箫喜乐的革命者的良夜,在此定格。这一年,毛泽东三十五岁,贺子珍十九岁。媒人、绿林出身的湘赣边界工农政府主席袁文才,精心、煞费苦心,撮合、操办了这一婚事。朱德、陈毅参加婚礼。一九三〇年,杨开慧携带三个幼子被捕,因拒绝与毛泽东脱离关系,被国民党当局枪杀于长沙识字岭。
瑶背村里的一对新人,大概进城谋生去了吧。房门紧锁,喜气缭绕不散。祝福他们早生贵子、吉祥平安。
现在,瑶背村方向的山脉,正背负云团雨水而不是霞光。在一个和平、平和的年代里,无论云团、雨水、霞光,都是好景象。
五
缆车终于到站。沿石阶,徒步向杜鹃山顶攀援。
坡地上有了零星开放的几丛杜鹃。急忙站下来拍照,没有想象中的规模和视觉冲击力。大概因为昨夜这一场雨?况且时令已经春末、立夏,杜鹃的花期已经过了。
杜鹃又称山踯躅、山石榴、山杏花、映山红,系落叶灌木。全世界的杜鹃花约近千种。中国是杜鹃花分布最多的国家,约六百余种。传说,杜鹃花是由杜鹃鸟或者说杜宇、子规吐血染成——
李白:“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李绅:“惟有此花随越鸟,一声啼处满山红。”
云阳子:“竖起空拳,休着相、秤砣是铁。敢承当时要,丈夫刚烈。古佛拈花微微笑,今时几个齐腰雪。叹杜鹃、啼得血流枝,谁知切。”
秋瑾:“杜鹃花发杜鹃啼,似血如朱一抹齐。应是留春留不住,夜深风露也寒凄。”
……
从鸟啼,到血,到鲜花,这突变和转换充满断肠般的痛感,谁知切?
杜鹃山上的杜鹃树高大密集,可以想象花朵繁盛期的壮丽、悲壮的美丽——有多少子规般的人,在这片土地上呼喊、呻吟、争辩、流血,生发满山灿烂。
史料记载:一九二七年十月至一九三〇年二月,井冈山斗争历时两年余,工农红军死亡将士四万余名。
我们打伞向上攀登。微雨使台阶有些光滑。杜鹃树放弃花朵后,与铁杉、松柏酷似。它们身上挂着名字招牌,会感到不太舒服——一个武夫、志士,怎么会愿意像小职员、小商人一样捏着名片来推介自己?但我眼力拙、见识少,需要借助于这些文字来辨认:鹿角杜鹃,长蕊杜鹃,背绒杜鹃,红岩杜鹃,南华杜鹃,猴头杜鹃,岭南杜鹃,云锦杜鹃,耳叶杜鹃……
我是依靠索道在空中飞一次的人,痛感不强,学习子规咳嗽几声就显得滑稽。迟钝、懒惰、麻木者,不可能撕心裂肺、咳血,就无法去生成一丛小灌木、小花朵——不幸,也有幸。
不要在纸上伪造子规的啼叫,也不要假装成一只喜鹊,诚实、恳切地面对这多灾、多难、多变幻的古老国度——一个写作者,以此自勉复自律。
六
在顶峰,四顾,有居高临下、把握全局的伟大感。
群山外,湖南方向云海茫茫。
近百年前,也是在湖南乡村,毛泽东走村串户,写革命檄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说:“吃饭的问题最大,团结的力量最大。”说:“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中国当下的城市化进程,也处于他的目力和判断力之中吗?
民间俗语:“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毛泽东厌倦书生气,喜欢“书生意气”,对知识分子的形象设计是“挥斥方遒”“到中流击水”。他没有成为诗人和书生的意愿,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却写出《沁园春·雪》,像曹操、刘邦有志于江山社稷,却写出《龟虽寿》《大风歌》。
宋代,以吉安的欧阳修为代表,江西诗人占据当时文坛半壁江山,诗、文、词、赋兼擅并美。他们长于用不同文体来解决俗务与内心、公众与个人的种种冲突和疑难,尤其注重文章的载道言志、入世济世的功能,视诗歌为文章之“余事”,词又被视为诗歌之余事。台湾诗人杨牧在谈到“诗人的社会责任感与诗歌的审美品质”这一问题时,尝试给出一种答案:像欧阳修、苏轼们那样,掌握不同的文体,处理不同的题材和责任,避免因强化诗歌的讽喻功能而对这一文体造成伤害,“你既然是诗人,也是弘毅的知识分子,你怎么能置身度外?”
是的,谁都不能置身度外。欧阳修、苏轼、洪亮吉、李大钊、陈独秀、鲁迅、秋瑾、柔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