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四季的故事】徐奶奶(散文)
徐奶奶是我们家邻居,住在我家下方位几百米处,三间土坯房,两间茅草房,土坯房又分成三间,厨房,卧室,客堂(客厅),茅草房用来养猪,养羊,还有一群鸡。
徐奶奶有一个绰号叫徐老麻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这么叫。小孩背地里也叫她许老麻子,死讨人嫌,包括我。我知道这非常没有礼貌,但奈何她对我那么凶狠呢?我对她最初的记忆是在八岁时,我才那么大点呢,她跟老巫婆似的把我捉了去。妈妈打了豆腐,装了一碗差遣我送过去给她。她看见我非常高兴,嘴笑得都咧到耳根了,露出黄黄的牙,黑黢黢的脸上皱纹随着她的笑堆了一层又一层。我被她的热情吓住了,想逃跑,却被她那干瘦见骨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掌心像老玉米棒一样糙人,捏得我生疼。我被她拉进屋里,她打开一口箱子,拿出一串串铃铛儿,小手枪,金灿灿的,摇起来叮叮当当地响。
“小丫,真乖,你就在这玩会好吗?奶奶这有各种各样的神奇的玩意儿呢。”她笑嘻嘻地几乎是哀求着说。
我喜欢那串漂亮的铃铛儿,放在阳光下有五彩的斑斓,一摇就像风拂过树叶发出了悦耳之音。我想把它挂在我的书包上,或者拴在小黄狗的脖子上。
为了那串铃铛,我愿意在她家多呆会儿,这让她乐坏了。她不停地对爷爷(也就是她老公)叨嚷着:“快去烧火,把洋芋片炸点,小孩子爱吃……”
我不喜欢她家的房子,黑黢黢的,坑坑洼洼的,不如我家的亮堂,平整。我在院子里随风跑起来,那铃铛儿发出清脆的声音,像老师教我们的歌儿,真好听。我飞快的跑着,一股脑就跑进了她家的蔬菜园子,可真大,真多,辣子都是各种各样的,青的,红的,细长的,圆的,有辣尖朝下长的,也有小小的齐齐往天上长的。蕃茄挂在高高的架子上,又大又红…我喜欢把蕃茄上洒上厚厚的白糖,等糖化了一口咬下去,又酸又甜,美味可口。
我决定要摘一个最好的尝尝,踮起脚尖,手都伸到九十度了,还没摸到蕃茄。正在我费劲力气却不得之时,我发现了一根长长的竹竿,拿起竹竿一顿乱打,蕃茄跟下冰雹一样落下来,随着一起落下的还有花和藤子。
我想在地上寻一个大的,却寻着了一双脚,黑色的布鞋上有厚厚的干了的猪屎。“你这个背时女子,你怎么这么捣蛋?”一声咆哮惊天动地。我被吓得跌坐在地上,仰望着她,仿佛她一抬脚就能把我踩进地里去。
我哇哇大哭起来,大概是哭声传到了我妈的耳朵里。我妈便喊了起来:“小女子,你在搞莫里(干什么)还不回来。”“我把她扣下了,她把我一陇好好的蕃茄都打坏了。”她扯着嗓子喊着。我哭的天昏地暗。她把我抱在怀里,我使劲地踢她,咬她,才逃下地开始跑。
我拼了命的跑,连落了的鞋子都不敢捡,她拿了尼龙袋子追着我走,她肯定是想把我捉在袋子里去卖掉,像卖西红柿那样。
我逃了回去,她也跟着进了我家的门。见了我妈妈,她又笑了,皮就跟着她的笑堆起来,像干了的牛屎。“这女子像兔子呐,一溜烟就不见了,我打算把她留下做我孙女呢?”她说着把口袋交给我妈妈。“哈哈哈,她不知道享福,跟着奶奶还有洋芋片片吃,我哪有时间给她弄这些。”
原来她不是拿袋子装我,我对她的讨厌便减轻了几分。只希望她快快离开我家。实事上,她老是跟我对着来,像一根树生了根一样生在了我家椅子上,一直跟我妈妈唠唠叨叨,口水都喷到我妈妈脸上了。说来说去,不是鸡就是猪,没完没了。后来都快把我妈妈念睡着了才离开呢!
再也不要去她家了,我在心里暗自发誓。我家的狗可以作证,我是真的没去她家的。我家的狗同样可以证明,她天天来我家,而且还带了点薄礼,如饺子,豆芽什么的,当然也有专门给我的,比如一个苹果,一包麻辣小吃,大概是为上次扣留我感到内疚。可惜我不屑于这些东西,我亲爷爷每次赶集就会为我买更多更好吃的零食。有时候她遇上我吃核桃糖,就堆着满脸的皱纹说:“哎呀,可真香纳,给我吃一点嘛。”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我还是忘记了旧恨,给她几片,顺带給她家的爷爷几片。她兴奋的不得了,嘴里却还推辞着说:“我孙,真乖,你吃你吃,奶奶逗你呢!”
我心里清楚着呢,她不是我奶奶,她只是跟我奶奶一样老了。但也不对,她心可年轻着呢,甚至比我妈妈还年轻。就是因为她心强,爱争,事事爱争村里人才叫她徐老麻子的。
遇上农忙季节,我妈妈常委托她放羊的时候带上我。一大群山羊,从圈里赶出去,要带上嘴笼子,防止羊走过庄稼地时把庄稼吃了,我的劲小,抵不过一只羊,我妈妈想请徐奶奶帮着我点。
无奈之下,我只好乖乖地跟着她。她放羊不只是放羊,每次要背一个大大的背篓,还要提一袋子毛线。天晴的时候就砍柴,割草,而且她总是偷偷把别人结实耐烧的柴捡走一些,割草也割别人山里的,她如此行为让我感到非常可耻。并且她安安心心的干活,让我好好看着羊,不能让羊吃了别人庄稼,否则以后就不带我了。我想了想,就乖乖地守着羊,羊爬坡我就跟着爬坡,羊有四条腿,我只有两条,我常常摔破胳膊,我摔了,她也骂我,在山里悄悄骂,不让我告诉妈妈。
我不想看羊,我也学着她干活。背着个小背篓,四处捡枯枝丫丫,有时也能掰上几个干掉了的树根。我喜欢掰树根,树根适合冬天烤火烧,还能存下一些枯碳呢。我干活了,羊自由了,吃完了青草顺带把别人地里刚长出的青碗豆尖给吃了。
别人看见几十只羊把菜吃光了,火冒三丈,边赶羊边骂徐奶奶。徐奶奶向来是个不甘示弱的主,她不仅不赔还以骂还骂,吵了个惊天动地。凡是如此,她家的羊半夜就要遭殃,等所有的羊都进了圈,她拿着几根长长的竹条钻进圈把门紧紧扣住,使劲地打羊,边打边问:“你们不争气,看你们下次还敢不敢去吃别人的庄稼…”羊在里面疯狂地转圈,咩咩地长叫,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能听见。
她家的爷爷若出来阻止。她便嚎哭着诉说着:哪年哪月谁家的苞谷倒了把她家苞谷也打倒了一片,她都没吭声…这些没心的狗东西都欺负她一个老妇人,转而她又噼里啪啦地抽打着柱子,骂:“前世我是遭了什么孽,跟了你这么个瞎眉闭眼的窝囊废,屁用没有,别人欺上了门,你连屁都不敢放……”
她生起气来,能骂骂咧咧好多天,见人骂人,见狗骂狗,见着人家的庄稼都要狠狠吐个唾沫,因此,大家都说她是死徐老麻子。大概是觉得没人能跟她说理,也就没人愿意理她,她骂累了就坐在门檐上哭,哭声响彻云霄,哀婉悲痛,让人心生怜悯,村里人听了这哭声,都会原谅她,安慰她。
听妈妈说她也挺不容易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从没人知道她娘家在哪,也没人见过她娘家人。她嫁过来跟着没什么主张的爷爷建房开垦土地,还生了两个孩子。有一点却是事实,她很能干,他们家两个人种了几十亩地,养了几十只羊,喂了十几头大肥猪,无论哪一样,她都不能比别人少了。
可怜的是,她的儿子确确实实少了,本来挺好一个人,在煤窑里遇上爆炸瞎了双眼,回来喝农药死了,另一个也在煤窑打工,三十多了,光棍一个,常年不着家。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土坯房外就会亮起一盏灯,红红的,像太阳的眼睛。
徐奶奶一年四季的风里雨里,还有一个原因,她希望把家业挣大,给儿子娶上一个媳妇,抱上孙子。可她的愿望在长长的岁月里都只是个愿望。因此,记忆里,她是喜欢我的,她家的水果蔬菜,甚至是过年杀猪的猪腰子都是拿给我吃的(我爱吃猪腰子)。我奶奶见徐奶奶孤苦,外加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便提议把我过继给他的儿子做干女儿。
我记得,徐奶奶得知我要认她儿子当干爹,她当天下午就背着背篓上街了(从山里上街需走半天路程)。第二天蒙蒙亮,徐奶奶就敲响了我家的门,那时,我还在被子里,睡得迷迷糊糊,被她又是亲又是抱的,火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推开她,大喊大叫。
我不记得她当时的表情,只知道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然后离开了。我睡醒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摆满了东西,一套绣花牛仔套装,小白鞋,文具盒,本子,各种零食,还有一个可爱的黄鸭书包……山里人穷,这些东西是所有孩子的稀罕物,我迫不及待地穿着在全村跑了一圈,仿佛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从那以后,徐奶奶逢人就说我是她儿子干女儿的事(那时,我比较讨厌),一遍又一遍,人家都不想听了,她依然自言自语。记忆深处,她每天都来我家接我去她家玩,我是不愿意去的,即使勉强去了,也不会吃饭,因为她家的鸡常常飞在灶边上拉屎,桌子上也常有,不想踩上屎,得练习金鸡独立。所以,小时候并不太喜爱她……
后来,我们要搬家了,爸爸四处寻访,为干爹撮合了一桩亲事,徐老奶奶的心愿也算完成了。我们走的那天,她塞了一口带又一口带东西给我妈,追着车子跑了很远很远,我分明看见她的眼泪在无声地流。
如今,已过去多年,徐奶奶也有了自己真正的孙子,但有一份记挂,一份深情,一份感念永远在我心里。每逢过年过节,我就想去看看,看她,也是看故乡,看曾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