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落花的窗台(散文)
刚一过完年,天气就添来丝丝的暖意。艳阳乍现,节前摆放在窗台上的那束鲜花,便像年味儿一样凋去了光焰。
人是有怀情结的,总是会期待所有的陪伴能久远些。尽管心里明知道时光无法挽留,却仍将它置于一只玻璃杯里,期许它的美艳长久。可是,它的骨朵以及枝叶儿,每每都在萎靡凋零,那束枯瘦的身影,像是老妪额间帘着的几缕青丝,既有一份苍黄,又有一份娇羞。倘使此刻有风解意般拂过,心亩间那一隅泛黄的记忆,定会借着这风力,把一腔柔情铺散开来,在这乍暖还寒的节气里,娉婷婷曼舞。
这样望着,想着,便有暖阳投射进来,拥了花身,亦抚慰着人心,周遭的一切变得暖暖的。眯起眼凝视窗外,微醺的醉意便氤氲开来,溢满了这午后的一隅一瞬间。
端了果盘去父亲卧室,临窗的转椅上,耄耋之年的父亲侧身而坐,不时低头记着什么。近了才发觉,便签本密匝匝落满字迹,那些字一如当年,遒劲而不失秀美,他在记录窗外过往车辆流经的数量和时间。阳光洒向窗台,父亲的一头白发如秋日芦荻般立在光影里,银丝柔软,让人看了心酸。父亲老了,与其说他在锻炼脑力,磨练意志,还莫不如说,他在想法消磨时光,用这样寂寞的方式打发失去母亲陪伴的九年光阴。
九年前,夏刚一探头,母亲就一病不起住进医院,从此再没有走出来。素日里,那个闲暇时极爱养花的父亲似乎一下子被击倒了,不再悠闲淡定,人变得木讷迟钝,似乎加快了衰老的步伐,那些窗台和花架上钟爱的花花草草,亦都随了主人一并萎靡下去。母亲在重症监护室的44天,一直是靠呼吸机来支撑的。那年的7月2日,那个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7月3日是我生日,儿的生日便是母亲的难日),母亲走了,更大的难在这一天根植。头一天下午,父亲又来看过母亲,窗外热浪滚滚,病房内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所有的生命都在和死亡赛跑,分分秒秒,都会有永久的消逝。病榻前,眼窝塌陷的父亲望住母亲,母亲双眼紧闭,偶尔睁开,已不认任何人,转动的目光发散空洞,寻觅不到以往的慈爱。连续的高烧不退,脸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干裂的双唇因插入呼吸机管不得闭合。父亲握住母亲苍白瘦削的手,过了许久,才轻声说,要走就走吧,别再惦记着了……那一瞬,我很害怕看到父亲的眼泪,更害怕让父亲看到我的泪流,急忙别过头去偷偷拭去泪水。体味着父亲的心境,那会是怎样的心痛,才不忍心让母亲再继续受罪?那会是怎样的不舍,才幽幽吐出痛心的心声?那声音里分明听得到娟帛撕裂的声音,从此要阴阳两隔,从此要彼岸相望。母亲一定是听懂了父亲的话,也不想再让亲人继续受煎熬,她真的撇下我们走了,永远地走了!我从此再也看不到母亲了,再无生日可过。不知道那个心内寒凉的夜晚,那个道完生死离别的漆黑之夜,父亲一个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人间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自从母亲走后,父亲一头倒下,先后两次住院,时值非典疫情肆虐,持续高烧不退,头孢消炎药静点一再药性升级,那是段异常揪心难挨的日子。出院后,虽有女儿悉心守候,却代替不了母亲的位置。本就沉默的父亲从此更加少言,独自一人散步成了他每日必修课。或许,外面世界变幻的景致,会勾起父亲对往夕的一抹记忆,或许,只是随处走走,并无特别之处,只是春莺鸣啭,柳绿依旧,秋霜叶落,飞雪白头,人生的路,一个人要咬牙走下去。要说父母这代人的情感是细腻深邃的,并不会把爱轻易挂在嘴边,一生甘苦与共才是最为平淡真实诚挚的。父亲把不舍和痛都隐忍在了心里,有时候,怕他闷出病来,有事没事找些话题和他聊天,往往会被他用沉默冷反射回来。父亲似乎集聚了他所有的关注和热情,统统留给了老屋里的花草,不间断地跑回去浇水,陪伴这些有灵性的植物,似乎在找寻重温有母亲陪伴的岁月。那些植物很贴心,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势极好,尤其是窗台上的昙花,经常会在夜里偷偷地开,仿佛害羞的少女般绽放。翌日,父亲见了,它已凋谢,花期极为短暂,像极了这人生易逝的芳华。父亲每每会拿了些开败的花朵儿回来给我,我小心地把它们收藏在书本。时常会想,想必那花是只开给母亲看的,与母亲相依,母亲一定是看到了。想起母亲在时,每逢昙花绽放,姊妹们都赶回家,拍一些照片留念,如今,花犹在,母亲的暖犹在,隐现于昙花的笑靥里。
思念是把双刃剑,痛苦亦暖心。姊妹们因忙于日间的纷杂,终会冲淡一些往日的忧伤。唯独父亲,每日要独自一人舔舐伤口。母亲在时,不曾见父亲独守窗台,母亲走了,窗前父亲伫立的身影是那样的孤单凝重。
如梭光阴,静水浅流。如花岁月,转瞬如梦如烟,怎不叫人心揣感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之久矣,人之夙愿,谁人不期恩爱白头永远,然生活里携手共进的两人,终究还是会有一个要走在另一个的前面,万般皆造化,逝者如斯夫,无人可以阻拦逆改。人,注定是要承受只属于自己的一切,无人能分担,无人能代替,即便是再爱你的人也帮不上你,各自的命运只能自行承担,必须学会面对痛苦和孤独。
想起已驾鹤西去的公婆,曾有过一段人间对白。
一日,和煦的春风从窗口吹入,闲来无事的两个老小孩不知缘起何处争执起来,主题是到底谁要先另一个离去,好像二人辩论后就可以把这件事情敲定下来似的,一脸的严肃。在家里说了算的婆婆不肯走在公公后边,不想独自承受一个人的痛苦,坚持她必须走在头里,一向宠让婆婆的公公挠了挠花白的头发,陷入两难境地,终了,还是憋红了脸小声说,还是他先走。可想而知,这后果的严重性,婆婆哪里肯依,拿出看家的本事,撵着说服早已把脸别向窗外的公公,就连站在一旁的孩子都被这阵仗逗乐了,争论的结果,奶奶总会是赢家。婆婆真的赢了吗?老天格外偏袒了她,偏就延长了她的绵绵思念。公公的一次晕厥,从医院长椅上,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再没有醒过来,走的很安详,婆婆失去了那个疼她陪伴她的人。窗台上公公自制的象棋盘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再邀请婆婆陪他杀上一盘。我不曾见婆婆流泪,她变得格外坚强,公公这一走,一并把她所有的脆弱和依赖都带走了。多年后,她对我说,忍受这一切的办法就是不要去想,心里实在盛不下了,站起来走出去,外边敞亮着呢。是啊,有阳光自会有暖意盈心,然夜幕降临之时呢?漫长的时光,思念如画轴徐徐展开,所有的伤,所有的痛,一并泼墨铺延开来,如何能藏匿起苦涩的泪水?时光慢慢变老,老得让人无力抓住青春的尾,无力阻挡衰老的步伐,无力辨识,烟火红尘中走剩下的那一个,独揽一份孤寂无奈,独噬一份过往记忆。相视而言,这一先一后,哪个会让人觉得更幸福些?一季花开,一季花落,心若浮生梦终无,花逝无痕总有影,纷纷扰扰,落满记忆的窗台。
又是一年春来早,北方凛冽的寒风逐渐转暖,很快,父亲便又可以从窗前步入旷野,赏那一城春色,看那万条垂下柳丝绦。人生四季,花开之时,便有花落之日,花开花谢飞满天,却终是十里春风不如你,三里桃花不及卿。
喜欢在下雪时静坐窗前,读窗外雪花,读书里故事。喜欢在落雨时倚靠窗前,听雨敲窗,看雨花飞溅。喜欢坐在窗前冥想,忆旧时光里守候在母亲身边的光阴,思那青春飞扬的过往。
刚毕业时,来到艰苦的钻井前线实习,广袤的松嫩平原敞开胸怀迎接我们。那里,蓝天高远深邃,清风阡陌拂花惹人醉,牛羊遍地,民风淳朴……透过地质值班房的窗口,听钻机轰鸣,看井架高耸入云,他在钻台下描述岩性,那是一段年轻幸福的时光……转眼几十年过去,娇靥尽逝,不曾想平静的生活会起波澜,生命会有暴风来袭。家是避风的港湾,夫君是相知的陪伴。只是,母亲的离世还是成了终身的梦魇,多少年过去,痛终无法释怀。当一切逝去时,再无法重回母亲怀抱,无法寻觅青春影子,无法重返往昔时光。秉承父辈的坚强,站在生命的秋季里,拈一枝阡陌枯萎的野菊,傲视北方一地寒凉,听风吟,看心灵之窗飘雪。
花开一季,是为那个赏它的人绽放。人活一世,是为那个懂她的人守候。
花有开,自会有落。人是,物同,还是循着自然和规律便好。
夜色阑珊,皎洁的月光泻满窗台。那只遗落的花枝,独沐月光,不知是其偏得,还是它本就该拥有。
